这天自然是杯筹交错,从上午一直闹哄哄到午后,各自回家歇息了,到了晚上在河边又摆起了桌子,一行人吃吃喝喝到半夜,留下一地狼藉,这才散了。
张野被高四两扶着,踉跄地倒在自家的床上。他挥挥手,让高四两赶紧回去休息吧不用管他。高四两有些狐疑他能不能自理,但他一个大男人,也从来没有服侍过别人,想想也不知道从何下手,于是真的听话地给他带上门,回去歇息了。
这天喝的都是应酬酒,张野始终在强颜欢笑,等这会儿终于静下来了,顿时觉得浑身乏累——跟打了一天的石头似的。他稍稍侧头闻了闻自己,好吧,自己都闻不下去了,还是去河里洗洗吧。
他挣扎着爬起来,然后摸索着往后院走去。这会儿酒精上脑,一站起来就眼冒金星,他勉强扶了好几个东西才没摔倒,但到了后院的门边,一不留神忘了抬腿,一下磕在门槛上,整个人摔了个大马趴,咕噜噜地滚到了后院里。
当下他也不觉得有多疼,只是天旋地转地迷糊,然后跟个王八似的,努力翻过身来,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头枕着不远处的阵阵河水拍岸,心里恍然冒出来几个念头:我是谁,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然后,自小而大的那中孤寂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凉凉的地面,沁人的河风,漫天的黑夜,还有夜幕上愈加让人迷茫的星光——他觉得全身上下再无一丝力气,于是回归到当年那个被世人遗弃的孩子,自怨自怜一番,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高四两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一大早地过来敲门。不想门根本不用敲,还是他昨天带上的模样,一推,里面毫无动静。他心里奇怪,一边喊着“老大”一边往房间里走,咦,房间也没人,床上有些凌乱,也不象睡过人的样子啊!等他一路奇怪地走到后院,大吃一惊,“老大,你睡在河边做什么?——你慢点,别动了,再动就掉河里去了!”
原来这晚上张野迷迷糊糊得一直睡得不舒服,于是翻滚啊翻滚,就滚到河沿边上了……好在高四两来得及时,要不他一个翻身滚到河里去了也难说。
张野听到了高四两的咋呼声,努力地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前一晚的不舒服现在更甚了——几年没生病的他,这次很会掐时机地病倒了。
病倒了的熊那也还是只熊。高四两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给扶到床上。然后看他身上实在是脏到没法看,就去衣柜胡乱找了几件衣衫给他换上——那上衣还是前天穿过,张野又胡乱给塞进去的。忙出了一大身汗,高四两低头去看老大,发现他浓密胡子下的脸有些赤红,呼出的气都热乎乎的,心想这闹大发了,于是也不敢延迟,赶紧出门叫郎中去了。
大高庄就有一个郎中,高四两本来是想奔着他去的,但一出门就碰到了章县台家的管家过来问张野起身没,高四两赶紧把事情一说,那管家不敢怠慢,立即禀告了县台大人,县台大人又很快来到张野的床边,看他那一副病得不轻说话都费劲的样子,立即吩咐人去镇上找大夫了。
章县台自然是觉得晦气,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折腾,但口上还是自责不已,说是自己的原因,让老弟身体抱恙了等等,还说都是老弟家没有下人服侍,回头他就给找几个下来,也还好他这次带了女眷来,正好有人张罗……好不情真意切,兄弟情深。
张野本来就是有些发烧迷糊,要说大事也没有,但在看到高四两咋咋呼呼的时候,就计上心来,干脆把三分病装成了七分,正好想就此躲过一些讨厌的人和事。只是他想得太美了点,那些人和事不单躲不过,反而因为他生病了而缠了上来!
他暗暗地捶拳,心想失策失策,口上还是挣扎着道:“不用大人操心,我日常也找了几个婆子女眷帮忙操持的,他们今天就会过来——高平,你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说着张野就一脸期待地看着高四两,希望这家伙能体会他的个中深意。
高四两的绰号本来就是“猴子”,除了说他之前跟猴子一样瘦以外,也是说他跟猴子似的鬼精鬼精。这下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他立即一个躬身,“唉,老大,我这就去把桂婶他们请过来!”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脸色,一溜烟地跑了。
见他领会了,张野继续倒下装死。反正已经这样了,也反正好久没有休息了,那就干脆躺下,看这帮人怎么折腾吧。
高四两去弄了匹马,骑上就往小高庄奔去。这会儿天时还早,农人们都趁早出来做事,到了太阳一大,就回家避暑去了。是以他一路都看到些熟悉面孔,“四两,这么早上哪儿去啊?”“四两,这么早就去找你岳父?”“四两真是个好孩子,这么就就勤快地去给岳父家干活了……”
他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说,只得加快脚步。到小高庄,还没见到曼青呢,先看到他岳父了。“叔,浇菜地呢?”
桂叔直起腰来,看到是他,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是啊,好几天没下雨了,我来浇点水——这点活很快就干完了,不需要你来动手了!”
高四两也就直接说道:“唉,好的。我是回来找婶子和青丫头的,我们老大病了,一个人在河边也不方便,看婶子方不方便过去——”
“病了?咋回事啊?”
高四两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桂叔也不浇菜地了,收拾了东西就跟他一起往家里走。到了家里自然又是解释一番,然后桂花去找曼青,其他几个人对坐着商量。
桂叔皱着眉头,“这县太爷这么奇怪,我们去了,会不会——”他看着桂婶,眼里都是担心,这会儿明知道县太爷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这几个女眷还撞上去,可不是有些担心么!
这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甚至别说是斗了,看到官老爷都会有一种阶级的本能的害怕,就想躲着走的。
桂婶听完眼睛一瞪,大声呵斥他道:“你个死老头子瞎说些什么呢?!县太爷奇不奇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去招呼生病了的老大的!那张老大是谁啊,就跟四两一样,就是我们自家的孩子似的——你可没少吃他带来的东西!再说了,他还是青丫头的未来相公,现在生病了,我们不帮一把,谁来帮啊?!”
桂叔顿时就脸红了,也粗着脖子道:“谁说不帮啦,我可没说!我就是那么一说——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就你话多理多!”
“你这死老头子就是嘴犟!我看牛都没有你犟……”
正走到门口的曼青听到了这几句,刚才的担心都化作了感动,顿时眼眶就是一红。她赶紧侧身让眼睛的酸涩缓解,然后冲也担心不已的桂花一个微笑,两人都大步走进院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