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下一刻,原本松开的手又被迹部再一次握住。藤川凉刚刚吐出的“凉”字由于错愕戛然而止,尾音被抹杀在空气里,留下的只有无措和沉默。
“原来是藤川小姐啊,”迹部说,眼神柔软下来,“失礼了。长太郎向我提起过你的事,有趣的故事。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是一句出乎意料的问候。其实在迹部开口前,藤川凉曾经在脑海中设想了许多可能,毕竟她的姓氏及和藤川律无比相似的容貌足以说明一切,同时在那段虚幻的回忆中,十七岁的迹部也告诉过她,他一直都在律的耳濡目染下知道她的存在。
但她没有想到,那个曾在凤面前烂醉如泥,无法自理的藤川凉,竟然才是这个世界中初次见面的迹部对她的真实印象。
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尴尬成功唤起了凤的内疚,“藤川小姐,真是太抱歉了!我并不是刻意向迹部先生提起这件事的!”他不迭地说。
“别担心,不用在意,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藤川凉尽力安慰着凤,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曾经一度期待及幻想过的重逢,就这样淹没在了凤的道歉,其余人止不住的大笑声,以及迹部眼底若隐若现的笑意中。
藤川凉乐观地想,这样的情形其实并不算坏。
酒精温暖了血液,也舒缓了原本紧绷的神经。依然不断有人去室外抽烟,偶尔他们会忘记关闭移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雪花和烟草味灌入室内,让人在微醺带来的兴奋感中有了断断续续的清醒。
临近午夜的时候,藤川凉已经逐渐适应了迹部的存在。她自然地和凤的朋友们交谈,目光则越过人群,悄悄留意着不远处迹部的一举一动:他不怎么抽烟;他带着一贯的倨傲神情嫌弃忍足带来的红酒,却依然不断地喝着;他谈起工作,似乎很适应这样的高压生活,对忙碌的日程并不抱怨;他也谈到了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去,散发着阳光和青草香味的学生时代,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将全国大赛桂冠视为人生最高荣耀,在夏日的网球场上拼尽全力,愿望和目标简单纯粹。
那是迹部少年时最珍贵的时光。他沉浸在回忆里,在提起当时赛场上的盛况时,甚至模仿过去的自己打了一个响指,双眼如同阳光下的蔚蓝海面那样熠熠生辉。
藤川凉无法收回自己的目光。十年前的少年迹部与如今近在咫尺的成年迹部,他们的影像在这一刻重叠。
从过去到未来,她的心为他而跳。
“唉唉,真怀念那个时候!”正在与藤川凉交谈的芥川也被迹部的响指吸引了注意,真诚而遗憾地感叹道,“我可是自从高校毕业后就不怎么打网球了呢。”
“我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子承父业,经营着一所私立国小的宍户说,“虽然偶尔会和学校里的小鬼们玩玩,但也只是游戏而已,连运动都算不上。”
除了幸村,迹部和凤以外,在场其余人在离开学校后,都或多或少放弃了这项他们曾经无比热爱的运动,转而忙碌于各自的生活。凤的乔迁派对让他们再次聚到一起,迹部率先提起的网球话题也触动了不少人的恋旧情怀。不知是谁借着酒劲提议“来打一场社会人之间的成熟网球”吧!看似胡闹的计划竟得到了多数人的响应。
“太好了!”这种特别的重温旧梦方式让凤十分触动。他从卧室里取来自己的网球袋,快乐地宣布:“我刚好有四把球拍!”
而当藤川凉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聚集在离凤家不远的一片室外网球场入口,对着球场紧闭的大门面露难色。
雪已经在两小时前停下,地面上薄薄的积雪也早已融化成水。透过球场周围的铁网,能看见灯光投射在场地中央的零星水洼上,所形成的镜面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北面刮来的风绕着球场打转,也让藤川凉从酒精带来的兴奋感中冷静下来。正当她准备向凤提议就此结束这场荒诞的夜间冒险时,却看见向日手脚麻利地翻过近两米高的铁网,身姿如同国中时代那样灵活轻盈。
“你们还在等什么?快过来啊!”向日隔着铁网向他们挥舞双手,脸上写满先驱者的骄傲。
其余人沉默了一秒,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情绪也变得更加高涨。他们脱掉外套围巾,扔到网那头的球场,然后攀爬铁网完成这次翻越,落地时兴奋得仿佛征服雪山的登山客。藤川凉踌躇不前,最终竟成了唯一被留在场外的异类——暂且不提另外几个穿短裙的女孩,就连看起来对这个计划并没有多少兴趣的迹部和桦地,都已经在铁网的另一端稳稳落地,正在弯腰捡起他们的外套。
藤川凉不想被独自留下,她下定决心,在众人的注视下踩上铁网,顺利地抵达顶端,但在翻越的刹那产生了犹豫。
近两米高的铁网,在攀爬时毫不费力,但当居高临下朝地面望去时,却让她体会到了真实而熟悉的恐惧。
那段几乎被她刻意掩埋的回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十六岁那年,在眼前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中,她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当时她和柳生开始交往三个月,刚刚熟悉了彼此,正是恋爱中最好的时光。那年初夏,立海大附属和青春学园再次在关东大赛的决赛相遇,对于刚刚进入高校的原国三队员们而言,这无疑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人们把它称作一雪前耻的机会,但对包括幸村和柳生在内的网球部队员们而言,这不过是在夺回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藤川凉自然不愿错过这场柳生重视的比赛,十六岁的她有着不顾一切的胆量。尽管比赛在工作日举行,但藤川凉还是决定用最原始的方式,翻越学校周围的矮墙,搭电车去东京为柳生及其他队员们应援。
然后,她在不足两米高的矮墙顶端遭遇了与九年后的冬夜同样的麻烦——在那个海风湿润的初夏早晨,她穿着轻便,望着灰墙那头看似茂盛的草地,鼓足勇气一跃而下。失重感和违纪的兴奋感充斥她的心房,海风从她身边绕过,鼓起了她的衬衫,也扬起了她的裙摆和卷曲的发梢。
只可惜结局并不美妙。她在落地时崴到了脚,还蹭到了隐藏在杂草之下的废弃铁片,小腿侧面被划出一条口子,血流如注,最后在医院过完了这一天。
而现在,二十五岁的她来到东京,在一个干燥寒冷的冬夜骑在铁网顶端,微微颤动的铁网让她几乎无法控制平衡。
温柔却刺骨的风从背后袭来,被风扬起的长发几乎遮挡了视线。铁网底下不会再有看似柔软的杂草,取而代之的坚硬场地让人感到不安。更重要的是,铁网那头也没有了让她奋不顾身向下跳的理由。
“藤川小姐,你不要紧吧?”幸村走到网前仰起头问她。那些国中时代的运动男孩们聚集在离铁网不远的地方,全都用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她。
那些眼神中并不包括迹部的。藤川凉看见他回过头,淡淡地对身边的人说:“桦地”。
比青春期时更加高大寡言的男人简单回应了迹部,然后他走到网前,充满骑士精神地向前张开双手。
藤川凉连忙拒绝了桦地的好意:“非常感谢,但真的不必,我自己也可以下来!”
她迅速改变骑在铁网上的姿势,收回另一条腿,开始顺着铁网向下攀爬。整个过程并没有藤川凉想象的那样危险或艰难,但因为没有手套的缘故,冰冷坚硬的铁网将她麻木的手指勒到发痛。
接近地面时藤川凉估错了距离,她一脚踩空,从半米多高的距离摔落在地上,连在铁网下迎接她的桦地和幸村都没有来得及阻止。
边上伸来的一只手将藤川凉搀扶起来。熟悉的冰冷体温和手掌形状,藤川凉抬起头,眼前是自从嘱咐桦地后就没有再说过话的迹部的脸。他看起来十分平静,神色中并没有担忧,倒是眼神中的一丝戏谑,仿佛在责怪藤川凉的冒失。
“谢谢你。”藤川凉抽回手,小声道谢。
迹部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同桦地一起走向球场,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大人间的网球”准备热身。
回忆中的他们曾不止一次握住对方的双手,十指紧扣,亲密无间。但在如今的现实中,他们却只能是客套的陌生人。
藤川凉站在原地,轻闭双眼。空气中的古龙水气味还没有散去,那依然是她喜欢的,混合着淡淡的酒精和冬天树木的味道。但那隐藏在古龙水之下的,她所熟悉的迹部的气息,却正在随着他的背影一起远离。
由紧张到些许期待,由期待趋于平静,再从平静回到她不愿面对的失落。这不过是藤川凉与迹部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却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她无法放弃那些过去的回忆,也无法真正忘记他。
命运推波助澜,将他再一次带来她的面前。她想要靠近,不愿再无助地看着他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