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急雨(二)
雷电交加,天地昏暗。
昭信君整个人跌坐在地,面色如土,许久,才压抑着声音缓缓道:“是……是因你与小太子……陈留王……在秘书省私会……”
殷染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当时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见的人是五殿下。我在秘书省亦是足不出书阁,知晓我同五殿下相见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能将这消息传去高仲甫跟前的就更少了。——那么,是谁让高仲甫来抓人的呢,母亲?”
昭信君勉强地苦笑一下,“我那会儿也不知道啊,阿染……你想想,那时候你身边最近的也就是红烟了吧?你想想,红烟跟着你进宫以后,怎么就忽然自己飞黄腾达了呢?她和高小公公,可是亲近得很,我还听闻,你阿家——花楹娘子就是被高方进乱棍打死的——”
殷染腾地站了起来。昭信君竟有些害怕她此刻的气势,身子往后缩了一缩。殷染却转头看向殷止敬,后者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嘴唇刹地白了。
乱棍打死。
他们都不曾知道,穆花楹死的是如此痛苦。
在这一刻,她和父亲,竟似是心意相通的。
“只是红烟吗?”她嘶声道,“若没有你的指使,她如何能串联上高方进?”
昭信君瑟缩着偷偷瞥了一眼殷止敬,却见到后者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怨毒的恶气,半直起身来伸手就去推他:“你说话啊!阿衡已经没了,画儿在大理寺受着苦,你——你说话啊!”说着说着她又抹起泪来,“阿衡再寻不见人影了,你心里究竟有没有着急过?难道这世上就只有阿染是你的孩子,阿衡和画儿,就不是你的孩子了?!殷止敬,你好狠的心啊!”她嘶喊着,殷止敬却一任她的手掌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不言不动。
“如果没有我们许家,你殷状元如今在哪里?”许氏哭喊道,“但凭你登科狎妓一条,就够你一辈子翻不起身了!”
“我已经一辈子翻不起身了。”殷止敬突然截断她的话,抬起眼来,那双眼里没有分毫的感情,只有幽冥的光芒闪动,“登科狎妓?那不是你的好手段么,昭信君,殷夫人?”
昭信君抽噎道:“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二十多年,我从来都是真心的……”
殷染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扯许氏:“你何必如此?父亲心中——”她看了一眼殷止敬,“想必也十分难受,你这时候来怪他,不如好生想想法子——”
“如今我阿耶撒手就去,高仲甫担了天大的利害竟然跑了,你说,我还有什么法子好想?”昭信君哭得阵脚全乱,语无伦次,“我只求先把画儿放出来,至于朝廷上的事情,陈留王便是要将我抄家灭族,我也好喘口气儿——”
“你说什么?”殷染冷锐地□□一句话来,“什么朝廷上的事情?”
昭信君止住。
“你——你害我,害我阿家,那都是私事。”殷染追问,“什么朝廷上的事情,能让陈留王将你抄家灭族?”
昭信君的脸庞在夜色下迅速枯萎。
她摇了摇头,声音已哭至嘶哑,“许家百年望族,手上哪里干净过?我只想提醒你,便如我方才提醒过的,许家倒了,殷家也要倒,你是昭信君的女儿,是许贤妃的甥女,是淮阳王妃的妹妹——不论哪一条,你都要和我们——同死。”她抬眼盯住殷染,“阿染,你凭良心讲,在家十七年,我对你如何?平常人家的嫡庶之间总要闹个面红耳赤,我可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没有?阿染,你告诉我,我还要如何对你才算好?!对,我是把你送进了宫——可那是许贤妃要换了的,原本进宫的是画儿!再说,你也在宫里混出头了不是?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殷染怔怔地看着她。那所有埋藏了数十年的痛苦、怨恨、不甘,此刻全在尊贵优雅的昭信君许氏的眼眸中疯狂蔓延,屋外的闪电不时斩落,将她蓄着泪水的眼眶照成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渊。
嫡母……嫡母确实不曾打骂过她,经常打骂她的,反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可是她就是知道,嫡母对她是充满敌意的,而生母却只是悲哀——她就是知道。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许氏终于发出一声悲哀的冷笑,站起了身来,“下贱的人,一辈子都是下贱的。别人对你的好,你都当作驴肝肺,从小到大你就是这副神气,你才会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啪!”
殷止敬站了起来,一巴掌毫不犹豫地扇了过去,清癯的面色惨白,花白的胡须随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你——你打我?”许氏一手捂着脸,哑着声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竟然也敢——打我?我跟你——我跟你拼了!”
朝廷诰命御赐的昭信君,此时就像个泼妇一样扑上自己的丈夫,殷止敬后退一步,发冠被她扯脱,白发飘萧落下。殷染心中一痛,下意识上前拦住,却遭了许氏一巴掌——“这是还你的!”
殷染脸颊高高肿起,她伸手一摸,便火辣辣作痛,几乎让她不敢睁开眼睛。许氏一把将她推倒,殷止敬连忙护住了她——
父亲抱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还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昭信君的神态凶恶之极,好像当真是一点退路都不要了,她要什么——她大约只要把这口憋了二十年的恶气,全都发泄出来吧?
“你躲什么?你不是有男人么?”许氏冷冷地道,“说来,你是何时爬上陈留王的床的?这一招倒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天生的犯贱!”
“——昭信君想知道阿染是何时爬上本王的床的?恐怕您要失望了。”
一个声音冷静地截了进来,不轻不重地,伴随着萧萧风雨,堂上三人都听见了铁靴踩在泥泞之中的匆匆步声,和剑鞘敲击甲胄的金铁之声,还有……还有一种古怪的,连续的“笃笃”之声。昭信君往后跌退了数步,抬起眼,便看见陈留王拄着双拐走来,一脚已迈过了门槛,一身雍容的紫袍玉带,黑斗篷,金发冠,清隽的脸部轮廓上,一双桃花眼光芒冷漠,偏偏嘴角还勾着一抹无情的嘲讽的笑。
“不是她爬上本王的床,却是本王死乞白赖地,要爬上她的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