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软肋

殷画最后只是苦笑了一下,便离开了。段云琅回过身,道:“你怎么在这儿躲着,叫我好找。”

还是一样的耍赖般的语气,却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大约是他的声音里有了一股力量,坚忍而沉默地跃动着,不依赖旁人、也不依赖她,自在地跃动着。殷染很奇怪自己过去竟没有发现。

她笑了,“你找我么?”

段云琅看着她的容颜,目光中有千万种情绪变幻了过去,最后归于微笑,“大宴马上开始了,赶紧的,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段云琅带她去见了程秉国、刘嗣贞和颜粲。

这几人过去也常来十六宅与段云琅议事,但每次来时,殷染都要躲进内室里去,从不与他们打照面。这一日,他们都在殿外一间不起眼的耳房里,段云琅牵了她进来,便对他们道:“就是她了。”

仿佛一个哑谜,而她就是那个谜面。

三个心腹表情各异,也不行礼,也不招呼,只是扫了她几眼。殷染不知道段云琅在做什么,抿紧了唇,段云琅却不避讳地搂紧她的肩,低沉的声音拂过她耳畔:“信我么?”

她没有回答。

他也不强求,笑笑便放开了她,“我还有事同几位商议,你先去吧。”

当五日之后,殷染终于发现段云琅“不见了”,她一遍遍回想段云琅这一时刻的笑容,她才终于发现那笑容底下的温柔和苦涩。

他问她:“信我么?”

那一日的大宴从开始到结束,她的位置靠后,始终没有再瞧见他。回到王宅已是夜半丑时,而他还没有回来,浑身疲累的殷染倒头便睡。她做了一个很悠长的梦,她梦见大明宫百草庭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四溢,她也不再怕那桂花,因为少年就站在那枝叶繁茂的树下,站在满地金银嫩蕊之中,温柔而苦涩地朝她微笑。

两个人,一棵树。就这样站着,明明是很无聊,可她却愿意这般无聊到老。

待她终于从这梦中恋恋不舍地抽身而出,日头已过了晌午。而段云琅,还未归来。

***

元会终于散场,君君臣臣的面具扯下,几位最要紧的王公大臣在宣政殿里吵了一夜的军国大事。到了第二日午时,才终于放人回去。

刘垂文奉命钻进车厢里来,却见殿下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愣住了。

殿下嗜棋好弈,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殿下说,喜欢的东西总会成为自己的软肋,所以轻易不能与人知晓。在刘垂文的记忆里,殿下已至少两三年没有碰过棋枰了。

马车还在前行,车中灯烛轻微摇晃,两个人的影子也在不断地摇晃。殿下还穿着元会上的冠服,修整一新的脸庞清秀俊逸,根本看不出昨晚熬了一宿。此刻他左手架在棋枰上撑着头,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枚白子,正在棋枰边缘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着,声音清脆有定。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张脸。就算他正举棋不定,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好像他不是在输赢间徘徊,而只是在赢多少的问题上作选择罢了。

刘垂文不敢打扰他,只垂手侍坐一旁,一边偷眼去瞄那棋局。原来黑子白子各有一条大龙,两两相扼,僵持不下,他自己也不懂,只觉都这样了,除了同归于尽还能怎么办?

段云琅盯着这珍珑看了很久,眼神很空,空如山中的雨,只在虚无的暮景下泛着冷光。最后,他在棋局的边角落了子。

而后左手紧跟一子。

接下来的对弈就快了许多,刘垂文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思路,只见那描龙的两袖来回拂过,最后——

他突然推了棋枰。

刘垂文目瞪口呆地看着黑白子哗啦啦掉到了车厢地上,好一阵溅珠碎玉的清冽声响!

“我要去一趟陕州。”段云琅的话音很平静。

刘垂文的舌头都要打结了:“陕、陕州?那是——”

“那是潼关以东,怀州以西,龙靖博叛军的必经之路。”段云琅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脸上忽而又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希望龙靖博不会比我到得还早。”

这消息太过突然,但其实并非不可理解。刘垂文好不容易才将舌头捋顺了,睁大眼睛道:“殿下这是要去……要去监军?!”

“龙靖博没有走河南一路,径从北边过了。按这个速度,他兵临陕州,也不过半月间事。”段云琅淡淡地道,“陕虢观察使钱守静不比蒋彪他们是行伍出身,我怕他守不住。”

刘垂文沉默了片刻,说的话也有条理了一些:“您若过去,总得有个名目,这个,也得通过高仲甫吧?奴婢觉着他不会给您多少兵饷——”

“我自有我的兵饷。”段云琅打断了他,神色中有一丝冷酷的鄙夷,“手头无兵,还有什么可争?”

淮阳王眼下就是手头无兵。这句话刘垂文没有说出来,他瞧着段云琅的脸色道:“这样大的事情,您同程相国他们都商量好了?您不在时,这边得有人主事。”

段云琅终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不必你操心,我会去同他们详商。我最先告诉了你,是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二字吓得刘垂文两膝一软,“殿下?!”

段云琅却走过来,伸手欲将他扶起。刘垂文这回可看见了,殿下眼睛里全是熬夜过后的血丝,眼底淡淡的青影,下颌居然还冒出了胡茬。刘垂文终于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了,死活不肯站起来,一双眼睛孩子气地瞪着他,渐渐竟泛出了水汽。

段云琅看得好笑,“这是怎么了,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殿下想说什么?”刘垂文梗着脖子问。

段云琅渐渐敛了笑,“我的书阁里,第二列书架靠墙一侧,最底层,有一个暗格。推出来,里头有二十三张纸,那是我过去收集来的,是高仲甫的一些……把柄。”

刘垂文没有料到他要同自己说的竟是如此私密的事情,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有一些是他强占民田的地契,并无大用,太上皇那里也有;但其中还有几张重要的,一是他购置甲兵,一是他私侵太庙,一是他交通契丹。这三张,用得不好,仍不过是废纸;但用得好,足致他于死地。”段云琅平平地道,“此外,钟侍卫住在平康里,十六宅不大方便,我有些东西是给他藏着的,偶尔也会去他那里约见一些人。所以如果出了事,你们就先去找他——”

“‘我们’……”刘垂文已经彻底呆住,都忘了自己不该打断主子的话。

段云琅顿了顿,忽而自嘲一笑,“我都忘了说最紧要的了。如果我没能从陕州回来,你就带着阿染,和这几张纸,去找钟侍卫。然后——然后就逃出去吧。

“如果我当真没能从陕州回来,当你们发觉的时候,要么是叛军攻进了长安城,要么是高仲甫打开了皇城门。不论哪一样,都是亡国了。

“你们都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