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请旨(二)

樊太医最初闻得刘垂文的传唤时,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早年受了颜德妃恩惠,段云琅为太子时,都由他悉心看护;段云琅被废之后,他也表示过愿与旧主同进退,刘嗣贞却让他留守太医署,做好本分,以待来日。

可这一待,就待了多少年。

数月前戚才人小产,他将圣人训斥高方进的事禀告了陈留王,嗣后却又没了下文;原以为自己人微言轻,对于陈留王或许已无甚大用,谁知这一日陈留王的贴身内官刘垂文竟在黄昏时亲自来太医署请他了。

樊太医敛容端礼:“殿下有何吩咐?”

刘垂文道:“殿下请您过诊。”

樊太医呆了呆。

到了王宅里,陈留王已躺在内室的床上,旁边有个面容素淡的女子正拧着毛巾。樊太医还未迈进去,便听见陈留王低沉带笑的声音:“你倒好,比我还不高兴。”

等了半晌,却没有人答话。刘垂文使个眼色,樊太医走了进去,却恰碰上那女子端着银盆出来。不是丽夺春晖的好颜色,反而还有些憔悴,下巴颏儿尖尖的,一双眼睛扫到自己脸上时,刹时间锐利得好像能吃了人。

这女子是什么人,在陈留王面前也敢摆脸色?

樊太医满腹疑窦地走过去,段云琅漫不经心地拍拍自己的腿,道:“瞧一瞧,何时会瘫掉。”

樊太医被这话骇得一凛,收敛心神看治一番,脸色却越来越沉。末了,他后退数步,叩拜下去,道:“殿下这腿,怕是快有十年了吧?”

段云琅一怔,“十年?”他还真没有想到。十年前他分明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

“寒侵骨髓,久不看治,气血沉凝,以至僵木。”樊太医沉吟道,“今日老夫准备未周,殿下说个日子,老夫来为殿下施针。”

段云琅微微眯了眼,“要施几次?”

“至少半年。”樊太医拱手回答,“还需佐以良药。老夫这就去开方。”

“半年我等不了。”段云琅却道。

这话不是打商量的语气,樊太医闻而一滞:“可此事自有……”

“多开些药吧,刘垂文,找个机警的采买。”段云琅挥挥手,“至于施针,有一日是一日吧。”

樊太医终究没有多问,便退下去外阁里写方子了。临走之际,又闻陈留王补了一句:“外头那女人找你问我的伤,你莫同她说真话。”

樊太医将方子写好,对折纸笺,正欲交刘垂文去,却被一声粗嘎的鸟叫吓了一跳:“美人!美人!”

后边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他方才见到的那个女子,急匆匆走到堂上仰头对那鹦鹉道:“你闭嘴!”

鹦鹉竟然真的闭了嘴,一双圆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那女子收回目光,先是看到樊太医手中的药方,然后才抬起头,对他盈盈一笑。

樊太医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竟没有看出这是个真正的美人。

“有劳先生了。”女子柔声道,“不知殿下的腿,究竟什么毛病?”

樊太医忙道:“微有劳乏而已,谈不上毛病。”

女子那双沉默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年过半百的樊太医竟觉有些难以经受。片刻,她收了目光,行礼道:“既是如此,妾还有一事相询——此事殿下也关心得紧。”

“娘子请说。”樊太医稍稍侧身,抹了一把额头。

女子有条不紊地道:“先生可知,流波殿里的七殿下,日日被人逼迫着服药?先生可能查到那究竟是什么药?”

***

同樊太医约定三日后来施针,届时他会将有关七殿下服药的消息带过来。

外间天色黑透,殷染将晚膳一盘盘地摆上了桌,段云琅裹着被子坐在床沿,目光围着她转。

殷染走过来,蹲下身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腿。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她一向知道他能装,审度着他的表情,好像还真是不痛不痒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却又翻搅出更大的恐慌来。她垂下眼睑,许久都不曾一动,他低声发问:“怎的了?”

“以往你说抽筋,我没在意,如今可真的熬成病了。”殷染的声音闷闷的。

段云琅失笑:“你操心什么?太医都说了没事。”——即算有事,那也是十年的老毛病,同你没多少关系。

他将话说得含糊又轻松,殷染咬了咬唇,偏过头,将他一只手搭上肩,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段云琅索性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竭力装出一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模样,脑袋还不断往她颈窝里蹭。殷染的耳根微红,却没有同他*的心情,只将他往椅子上一扔,又往他怀里塞了一双筷子,道:“快吃吧。”

段云琅心中实际已堵了许多的事,偏偏他不想对殷染说。朝政太过复杂,他懒得再同她解释一遍。于是这顿饭吃着吃着就变得两相沉默,他心头想的是要找准时机,派个妥当的人去召回成德的监军使,再安排好大理寺的人……

“五郎?”殷染唤了几声都没能把他的神魂唤回来,索性拿筷子敲他的筷子,“五郎。”

段云琅一怔,转过头来。

殷染挟起一块肉片,笑道:“张口。”

他乖乖地张口,待那肉片落入口中,他才反应过来咀嚼了一下。

殷染觉得他这样也挺好,至少听话,至于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她不敢问。但到底因为他的冷落有了些不快,幽然一笑,径自起身坐到了他的腿上去,一手自自然然地挽上了他的脖颈。

段云琅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着她,脑子还在大理寺那边打转呢,舌头却已经跟她纠缠在一起。

两人在宫里最初混到一处时,她总有些自得风情的法子来挑逗他——在床上。那时候两人如鱼得水,他也很是享受过一段时日。然而到后来两人心意戳破,她反而愈来愈羞涩,莫说主动挑逗,便连他来倒贴都常要被她一脸柳下惠地折腾得没劲。

谁倒贴,谁亏本。这本就是万古不易的道理。

然这半年以来,世事癫狂错乱,他确是许久没工夫思量这谁赚谁赔的问题了。感情总是愈解愈结,还不如庙堂杀伐来得痛快。

殷染终于松了口,抱住他的颈项,额头抵在他胸膛,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这声音就像往干柴上撒下的火星,他的手臂立刻揽得她更紧,滚烫的唇滑过她的脸颊,牙齿轻轻啃咬那小巧的耳垂,原本因为颜粲的话而有些悲凉的心气,此刻却全被情-欲的灼热所驱散了。而后他听见她静而温柔的声音,像是响在他的心口:“五郎,你长大了,你做的事情,我都帮不上忙了。但你若不开心时,总还可以告诉我,你知道我肯的,你要我怎样,我都肯的。”

他慢慢低了头,下颌轻轻磨蹭她秀软的头发,温声道:“你想做皇后么,阿染?”

她全身一震。若不是他将她整个人在怀中圈紧了,他几乎以为她要落荒而逃。

殷染很久没有开口,他也就耐心地等着。

还是一样的怀抱,可她终于明白,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想起自己见过的圣人,他的父亲。她想起圣人说话的时候,辞气和蔼温柔,总不论话中内容是多么地骇人听闻。她觉得此刻段云琅的样子,已经和圣人差不了多少了。

她不由得抱紧了他。

她不怕他冷漠无情,不怕他虚伪难测,不怕他手辣心黑。

她只怕他孤独。

“你要我陪你么?”她轻声问。

段云琅无谓地笑了一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来陪我,我便杀了你,再去找十个二十个女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寂寞。”

她忽然抬起头来,盯他半晌,蓦而嫣然一笑,“你不会的。”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而后又愈加急劲地搏动起来。一只手已抚上了她的腰线,嘴上还在反驳:“凭什么不会?”

她突然翻身上来,两腿跪在他身体两边,这样,她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俯首睥睨着他,好像帝王睥睨着臣民。

她拍拍他的脸颊,轻谑地笑道:“我不信你有了我后,那些女人,还能入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