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醒后楼台(二)

殷染是第二次来到王宅了。刘垂文将灯烛点起,殷染转了一圈,发现与自己上次来时所看到的并无太大改变。

仍是那狭窄的堂屋,墙上一管玉箫,案前一张莞席,穿过堂屋便是寝阁,连一扇屏风都没有。

且不说宗室亲王的例钱,段云琅领羽林军,有品有衔,俸禄也是丰厚的,却不知都花在了何处?一旁刘垂文见她皱眉,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般,说道:“娘子将就一下,殿下平素拿钱打点外面,自家自然俭省了些,娘子莫怪。”

殷染下意识问:“外面?”

刘垂文不答。

殷染挥挥手,“你去歇息吧。”

刘垂文欠身应是,“奴婢就在外间阁子里候着,有什么需要的您吩咐一声。”

殷染只觉这个小宦官也令她全然捉摸不透了。

刘垂文只在案上留了一盏灯,殷染走入寝阁,那灯火照不到处,便全是暗影朦胧。她在床沿坐下,也不沐浴,只双手掩着脸,逼迫着自己清醒,清醒地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她要问什么呢?

也许还是什么都别问了吧。

这隔阂是何时生长起来的,她根本说不清楚;也有可能它一直都在,只是常被他插科打诨地掩盖过去了。每到真正有大事发生的时候,譬如内侍省杀人、或西内苑兵变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冷酷的决断力,她总是视而不见。

方才在马车上生死未决之际,她没有来得及细想的事情,此刻都在寂静里浮上了水面。

她总还是愿意相信他是那个跟在自己后面摇尾巴的小狗,却不敢承认他其实是一头狡黠残忍的狼。直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了獠牙,她还要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这不是他,这都是他逼不得已……

不,不是这样的。

她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他是个男人,是个有头脑、有野心、有手腕的男人,就在刚才,他不动声色地粉碎了一场政变,还将她妥善地护送回了家。他只有五十人,他给了她五十人。他冷漠、从容,对自己的安排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希求任何人的信任、依赖或关怀。

可他自己,却还没有回家。

***

这不大的房间里,处处都是段云琅的味道。干净,但不算特别整齐,四处都是乱扔的书纸。殷染将床铺好,自己和衣躺了上去,睁着眼睛,没有半点睡意。

“他若能回来,明日中午也就回来了。”

刘垂文是这样说的。

他若不能回来……

她又要想起他屡次在自己面前撒泼耍赖的模样。有时他到掖庭来时已是浑身累极,她嫌他满身尘污,非要他洗过澡再上床来。谁知道他会在浴桶里睡着了,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上床。结果到了半夜,自己又被窸窸窣窣的动作折腾得半醒,黑暗之中,便看见他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双手不规矩地动作着,嘴里嘟囔着什么,她留意去听,他像是在说:“别走……”

这两个字总能击溃她的一切心防,任他对自己为所欲为。

她过去也曾以为,这个不经事的少年,兴许只是在自己身上发泄*罢了。可过了这么些年,彼此的心意屡经确认,她大概明白了他对自己是认真的,然而认真到什么地步,她却不知道了。

大约这个问题本来也毫无意义:她不可能让他在女人和江山之间作选择,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天到来,她会立即离开。

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他现在爱自己的这个地步,她觉得,就刚刚好。

他可以冷静地决断,可以让她坐上他的马车为他挡箭,她觉得,这样,就刚刚好。

殷染将段云琅在自己面前的所有表现都盘算了一过,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心满意足了。可是她却忘了把自己算进去。她忘了问自己:他若不能回来,自己怎么办?

想必是因那答案太过浅显,所以她都不屑于深想了。

***

刘垂文将午膳送进来时,发现桌上的早膳也还没动。精致的小菜一碟叠着一碟,冷却下来可以看见食物纤细的脉络,漂亮极了。

殷染坐在床沿,衣衫整洁,腰背笔直,目光清醒,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

刘垂文将冷掉的饭菜换下,正要出去,被她叫住:“几时了?”

刘垂文道:“午时刚过。”

殷染盯着他,“你不着急么?”

刘垂文别过头去,许久才道:“殿下让奴婢看好您。”

殷染冷笑一声,“他真是考虑周全。”

刘垂文蓦地抬起头来,眼圈都红了:“殿下心中只有您!”

殷染被他这样一吼,自己先莫名其妙地怔了一怔,冷笑僵在脸上,伴着熬夜的倦色,十分难看。刘垂文咬了咬牙,又道:“我义父已经去找殿下了,您放心,全天下人都盼着殿下死,殿下偏偏不会死。”

殷染静了静,“他昨晚为何不跟我们一起走?”

“殿下自有他的打算。”

口风倒是紧。殷染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再多问。但听刘垂文又道:“昨晚奴婢带您走的路已是最偏僻的路了,可高公公还是派人追了过来。殿下知道高公公不敢明面上动刀子,顶多背地里搞些见不得光的,所以让我们将那五十个人都带上,高公公的人一看见,就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这是将昨晚的原委解释给她听了。她听来听去,也没听明白段云琅为何就不能与他们同车走,最后只道:“你家殿下,现在是不是一呼百应?”

刘垂文反应了片刻,才知道女人已经换了话题。闷闷地应了一声,“一呼百应有什么用,站得越高,越危险。其实昨晚那场寿宴,淮阳王原意是想求殿下去联络忠武节度使,让那边救济一下河北的灾民……”

“噢?”殷染的眉毛淡淡地一挑,“你家殿下和外面……”

刘垂文点了点头,“这么说吧,除却顽固不驯的河北三镇,和被高公公的人掌控着的武宁诸镇,其他地盘上,都有殿下的人,甚至根本就是殿下的人。”

殷染的眼神一瞬千幻。

在所有人只注目于朝廷上的阉竖弄权之时,段五的手,已经伸向了天下藩镇。

他比他的父亲想得更远,也走得更远。

忠武,河南府,蒋彪……这一枚棋子,想必早在去年春天他赴河南监军时就已埋下了吧?

明明早就知道他能忍,五年十年都根本不在话下,可每每念及,都还是胆战心惊。

一时间,她都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失落。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长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殿下!”

陡然闻得刘垂文一声惊呼,如遭当头棒喝,殷染恍恍惚惚转过头,就见垂帘飘荡,那个被她反复猜测、忖度、计算了整十个时辰的人,正站在刮着风的穿堂处,一身宴会上的雍容常服已成血衣,掌中出鞘的剑上,鲜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垂落,汇成小股小股的血的河流。

高高的金冠将他的头发拢起,一夜过去,却仍是一丝不苟。干净的脸庞上,一双深沉有定的眼,毫不退让地盯视着她。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所有猜测、忖度和计算都是那么地可笑。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变,他那狼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慵懒而无情,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将她锁住、将她撕掉、将她拆吃入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让她屈服。九年,他根本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