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阋于墙(二)

胡地的乐声靡靡而起,仿佛丛林间的藤蔓缠上了画栋雕梁。舞姬腰肢款摆,遍身银铃叮当作响,柔媚得简直没有骨头。外面是凛冬十月,万物萧飒,这麟德殿中却是笙歌缭绕,汗水与酒水一同蒸腾在欢快的乐舞之中。

段云琅抓住殷染的手腕,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出了冷汗。

他慢慢倾身过去,嘴唇对着她的耳朵,话音柔缓:“你怎么来了?”

这话她今天听到了太多遍,此刻闻得,又是意味不明的一笑。她知道,他要生气了。

她怎么来了?殷画有意让她在所有人面前出丑罢了。今次回去,要旁人晓得了她虽是王妃的亲戚、却连个下人都不如,自己在掖庭里恐怕就再没有好日子过。她却没想到,这寿宴上还要顺带给陈留王挑女人,那边排排坐的,一个个标致水嫩,想是都不超过十五岁——他倒是有艳福啊!

殷染于是端庄和蔼、慢条斯理地道:“是淮阳王妃让婢子过来伺候殿下的。”

“伺候?”段云琅笑得温柔款款,“可你将我的衣衫都弄脏了。”

殷染抿唇一笑,拿过一块锦帕就去给段云琅擦拭。他是盘坐案前的姿势,衣袍被打湿的地方极其尴尬,偏两个人都是面色如常,隔着一张食案,就这样气度俨然地动手动脚起来。

坐在上首的段云瑾看不见那宫女的脸,反发现对面的几个少女脸色都变得很差,心头好笑,只道五弟又犯浑了,不过这是家宴,自己又且有求于他,就随他去吧。

他却不知,身边的殷画,脸色和那几个少女一模一样。

她自然是认得殷染的。

她竟从没料到……

但她必须等着,等殷染从陈留王身边退下,退到她所能掌控的范围,她才能下令动手……

***

殷染用力给段云琅擦拭着衣袍下摆,好像立意要把那布料擦破。段云琅看她这副严肃神情,反而更是轻佻,伸出手将她一缕细发捋到耳后,笑道:“你想我不想?”

没头没尾的一问,少年的声音清朗中带着诱惑,殷染愣愣地看着自己手底下那一片湿润痕迹,一时忘了回答。

想不想?当然想。

可这心意我若是认了,你便会善待它么?

她往常从不会这样——从不会这样不知好歹的。她知道自己今日是越了界了,心底有些凉,像是一片鸿毛无着落处,连慌张都忘了。

段云琅发觉殷染今日的情绪有些奇怪,恰巧他自己的情绪也十分奇怪,兴许太久不见面,就是会闷出一身的病。他凝着她,眸光渐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殷染的指尖轻微地一颤,正要收回,却被他一把握住。

她羞窘挣扎,偏也不敢用上大动作,“殿下,放手!”

段云琅不经意间看见台上殷画已抬起了一只手,他冷笑着道了声:“不放,一辈子不放!”

“——啊!”

哐地一声,段云琅一脚踢翻了桌案长身立起,伸臂一捞,便将殷染整个人打横抱起!殷染震骇欲死,手足无措,只记得立刻将脸埋入他胸膛里去——

她感觉到他胸腔一震,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大殿上众目睽睽,眼见陈留王抱着一个裙袂翩然的宫婢,姿态狎昵,笑容缱绻,俱都纷纷然议论起来。对面的几个少女见了,更是面色各异,妒者有之,羡者有之,不过倒是都想看清那女子相貌,却无奈其被陈留王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殷染突然用力挣扎起来,却被他铁箍一样的双臂死死控制住,她只看见少年绷得紧紧的下颌线条,笑容之下潜藏的是冷酷的决断。

她的一颗心便似往无穷尽的深渊下沉去。

此时此刻的他,多么像一个帝王。从不与人解释或客套,而只要服从。她是看着他一步一步地长成了这副样子的,可她竟还是被震骇住了。

他眼中笑意愈深,一转身,已看见从殿门两侧包抄上来的甲士。他扫了一眼席上的人,目光落在殷画惨白的脸上,轻轻地一挑眉。

这样的神态,若不知情者见了,恐怕还当陈留王当众向兄嫂*。

可殷画的手指却痉挛地抓紧了手帕,冷汗渗出了掌心,眼底全是震惊。

段云琅再不看她一眼,抱着殷染便从后门离开了酒席。

事出仓促,歌舞未停,段云瑾没能看清楚那宫女的脸,转头对殷画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五郎突然急色,看上谁了?”

“闭嘴!”殷画蓦地低声厉喝,站起身来,“拦住他们!”

段云瑾脸色一变,却见酒席那边,刘嗣贞已然不见,颜粲一手拉住了自己的妹妹往外走。披坚执锐的甲士刹那如潮水般涌入殿中,乐声仓促收止,舞姬们在场上呆了片刻,突然尖叫出声!

殷画提着衣裾便要往殿后追去,却被段云瑾一把抓住了手腕。

殷画冷冷地回头看他,“再不拦着就晚了!”

段云瑾的声音比她更冷:“已经晚了!”

殷画蓦然一静,转过头,此刻这煌煌大殿之中,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甲士们未得她的命令,只扣住了颜粲和他的妹妹,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然而殿外,却传来了有节奏的脚步声。

那是至少五百人,踏着一模一样的步伐,手边的武器撞在铠甲上,发出的金铁交击的声音。

殷画终于慌了,惶然看向段云瑾:“怎么办?”

段云瑾道:“放了他们。”

殷画怔住。

段云瑾又道:“放了他们。”

殷画终于抬起手,挥了挥。甲士们面面相觑着让开了道路,颜粲拉着妹妹的手立即从大门跑了出去。

殷画听着外间那脚步声愈来愈响,好像一步步都是踏在自己的心上,她盯着段云瑾看了许久,末了,才漫漫然一笑:“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一个废物。”

段云瑾的神色骤然一缩,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子刺痛了。半晌,他才沉沉地开口:“五郎刚才出去,就是已经发现你在两旁安插了人。”

殷画的声音空洞而残酷:“殿外还有。”

“你没看见刘嗣贞走了?”

殷画不说话了。

段云瑾的表情很隐忍,望着她的时候,眼神深无边际:“内忧外患之际,你还要害我和五郎翻脸?你以为过了今晚,他还会帮我去找蒋彪?”

殷画慢慢地、颓丧地坐了回去,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手却颤抖得厉害,酒水都泼了出来。

段云瑾抓住她的手,稳住了她,帮她将一杯酒倒完,才轻声道:“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连我敬的一杯酒都不肯喝。”

殷画脸色发白,闭了眼,嗓音干哑:“二郎,你迟早要害死我。”

***

刘嗣贞将那五百兵士都留在殿阙之下,自己只领了五十人上殿,看见歌舞再度响起,主人面色如常,而客人都已离席。

他笑了,苍老的脸庞上表情看不清深浅,“老奴听闻有刺客,看来是老奴多虑了。”

殷画也随之而笑,摆摆手,便有宫婢呈上赏赐来,“刘公公真是忠心为国,好在刺客已经归案,白劳公公带着诸位壮士寒夜里跑了一趟,些许小物,不成敬意。”

这淮阳王妃,虽有些不自量力,到底是能屈能伸,睁眼说瞎话的好手。刘嗣贞笑意愈深,行下礼去,将赏赐领了。

乐音袅袅,舞影凌乱,微醺的人眼中看去,这一夜月圆如镜,祥和而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