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香饵铦钩(二)

殷染洗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殷染晾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殷染叠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

“你怎么总有做不完的事儿啊?”终于段云琅先歇气了,抱怨道。

殷染没有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堆满笑道:“我来帮你吧。”

殷染也不含糊,径自将东西都搁下了,自己回内室去。

段云琅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衣物,眉毛眼睛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

待到他终于把这些杂事儿给解决掉——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解决掉它们的——回到房中,便见到殷染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面对着那一只食盒,盖子已打开了,里头的四枚桂花糕很无辜地叠在了一起。

段云琅“啊呀”一声,“都是我的错,我来时没有注意,怎么就给摆坏了呢……”

殷染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在她身边坐下,问道:“眼下是八月,掖庭里到处都是桂树,你没事儿吧?”

殷染道:“你离我远点,我就没事儿。”

“这可难办。”段云琅抓了抓头发。

殷染歪着头看他半晌,却是叹了口气。

听这一声叹息,段云琅只觉心肝脾肺肾都似被一只猫爪子狠狠地挠了一下,既痒且痛,难受之极。他凑上前想吻她,到半途却又硬生生止住,眨了眨眼睛,一脸苦闷地道:“你可还给我亲么?”

殷染凝视着他,忽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那一双眼睛底里微茫的亮光,像是有千言万语,却隐忍不发。

她原谅自己了?她原谅自己了!

一下子欢喜得不能自已,段云琅毫不犹豫地吻住了那两片单薄的唇,先是轻柔地吮舔一遍,而后突然加力,碾压,研磨,翻搅,前所未有地认真,好像要把自己的所有心意全部都塞进这个吻里,逼得殷染全盘接受……

殷染却蓦地一把推开了他。

他怔忡了片刻,才终于很受伤地抬起脸——

而殷染已扑到桌边猛一阵咳嗽去了。

***

段云琅呆了呆,突然福至心灵:“你这是又——病了?我就说你别再碰桂花了——”

“水!”殷染低哑着声音嘶喊。她真要服了这个祖宗了,想来他也从未伺候过人,见人咳嗽了连端杯水来都不晓得!

段云琅愣愣地“噢”了一声,连忙跑去倒水,又端着水杯跑回来,想给她喂下,却差点迫得殷染呛出来。殷染一个眼刀削过去,一把夺过水杯,自己一边喝,一边顺着气儿。

段云琅看着她面容上泛起的红潮,并那一双似有情似无情的流波目,一时心焦气躁,不得不转过头去,逼自己与帘外那鹦鹉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听见身后响起虚弱又无聊的声音:“快给我拿镜儿来。”

段云琅反应过来,“不给!”

殷染没好气地道:“我又要起疹子了。”

“所以不给。”段云琅转过身,伸手去揽她的肩。兴许是因为病了,她难得地乖顺,就势倚在他的怀里,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开口:“我还怕你不会来了。要是你拿了我的桂花糕,却不肯来见我,我怎么办?”

这话落入段云琅耳中,又直窜到他心底,挠得他一颗心发疼。饶是他平日里说惯了甜言蜜语,这一刻却直觉能说出口的东西都难免乏力而不牢靠,闷了老半天才闷出一句:“我总之来了。”

“嗯。”殷染的声音软绵绵的,“这些日子,很忙吧?”

段云琅想起“这些日子”的事情就头疼:“可不么,圣人初十日上了朝,其他时候就被关在承香殿,谁都见不着。四兄也去了你知道么?最近宫里头丧事实在有点多……”

殷染听闻了,高仲甫在十六宅抓人,淄川王惊慌之中不慎从病床上跌落下来,竟就此一命呜呼了。这也算是西内苑兵变中,死的最高阶儿的人了。

段云琅静了半晌,起身自去将茶水和桂花糕都收起来,殷染怔怔地问了句:“你不吃么?”

“我吃了,岂不是不能近你的身?”

“也不是吧……”

“我不敢。”

殷染不说话了。

外间已到黄昏,秋风萧瑟,一天一地金黄璀璨,却是一日的尽头了。段云琅关门阖窗,才道:“阿染。”

殷染抬起头。

“我前些日子,很是说了些混账话。”段云琅顿了顿,“你莫往心里去。”

殷染笑笑,“我偏是往心里去了。”

段云琅怔住。

殷染笑意愈深,揉揉他的头发,也不多作解释。段云琅隐约觉得她之原谅自己,似乎只是出于她的某种仁慈罢了。他不知如何补救,只得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待有空了,我带你回趟家,好不好?”

殷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段云琅忙道:“我是说,去瞧瞧你父亲。当初的事情,我们都是一知半解,去问问他。若殷家不方便,到秘书省里总能找到他。然后,我们还可以去给你母亲上个坟,你若愿意,我给她迁块地儿,找个风水好一点的……”

“五郎。”殷染低着头,声音低抑着道,“谢谢你。”

段云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应该的么……”

殷染总觉得哪里还有些怪异,偏她一时又找不出来,只得道:“我饿了。”

段云琅立刻道:“刘垂文这小子,怎么还不来——”

“殿下。”外堂里响起某人幽幽的声音,“饭菜都要凉了。”

***

水晶蹄膀,鲜炙牛肉,乳酪银饼……

殷染都要吃完了,才发觉段云琅根本没动筷。

她疑惑地抬眼,瞧见他面色发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碗中的烧肉,心头一咯噔,连忙过去扶住他——

而他已一手撑着桌子干呕起来。

殷染哭笑不得:“今日你我是都犯病了?”

段云琅另一手抓着她的胳膊,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往后头走去。殷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大概明白有些难堪他不愿自己见到,也就先收拾起屋子来。

过了很久,段云琅才回来,倚着房柱,面白如纸,宽大的袍服罩着他的身躯——瘦了,瘦得好像风吹即倒,却还是站得笔直。

他望着在房中忙活的殷染,心中忽然腾涌起莫名的恐惧:如果自己今日没有来与她和解,如果自己还将自己困锁在那个孤独的血腥的世界……

“阿染。”他的喉咙动了动。

殷染停下动作回望他。

他慢慢地道:“昨日崔家、李家的人都被拖出来行刑了,在东市。我过去竟不知道,原来人肉是能治病的。”

殷染全身一震,朝他走了几步。

段云琅低声回忆着道:“我平生第一次观刑,手起刀落倒还不算可怕,可那些官员百姓,争着抢着去夺刽子手手中的死肉……处刑完毕了,刽子手就明码标价,似乎二十钱一两?”他以手抵唇,苦笑一声,“真是长见识了。”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就像遥远记忆中母亲的手。他突然抓紧了这只手,将脸在她的手上轻缓地磨蹭着,他很想、很想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小到她的五指之中,让她把自己整个包覆住,从此就再也没有寒冷,没有恐惧,也没有寂寞了。

阿家……阿家的感觉。

可是阿染与母妃毕竟是不同的。就如此刻,阿染会问他:“你害怕么,五郎?”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也没有法子,五郎。”她的声音既温柔,又残忍,“那些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怕他们,你要治住他们。”

母妃哪里会说这样的话?母妃大约只会抱着他,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语和蔼地抚慰他,母妃怎么可能将这血淋淋的现实撕开来给他看?可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这个女人很冷静。她给予他的,不是抚慰,而是指教。

他抬起头,看见女人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冷酷的弧度。再往上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沉默而凌厉。

他竟然觉得这样的女人艳冶如毒,他竟然被她这样的表情勾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