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无情月(三)

段云琅回到十六宅,便见到刘垂文在自家屋檐底下打着转,此刻迎了上来,满脸忧惶:“殿下您可回来了!”

“也不知道在外面浪天浪地的是谁。”段云琅冷哼一声,不停歇地进了屋,忽然脚底一趔趄,他连忙扶住了桌角。

刘垂文跟在后头,低着身子道:“奴婢昨日进了趟宫,有两件事儿要同您说。”

半晌,段云琅才慢慢撑起自己来。“说。”

“第一件,奴婢从左银台门出宫,见着了一些拿枪带棒的人,”刘垂文顿了顿,“往西内苑去了。”

“什么意思?”段云琅皱眉。

“他们不是禁军。”刘垂文说,“看起来像京兆尹统的兵在换班,可奴婢偷偷跟过去,千真万确见他们进了西内苑的日营门。这是怎么回事?”

段云琅有些烦躁,酒气上涌,声音也发浑:“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兴许圣人玩儿去了。”

刘垂文古怪地看他一眼,“玩儿?那也应该带禁军。”

可禁军大部分是高仲甫的,小部分是自己和二兄的,没有一个人是圣人的。段云琅并未将这句话说出来,只道:“第二件呢?”

刘垂文立刻苦了脸,“那、那就是,奴婢关心第一件事去了,结果……结果让殷娘子一个人回去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刘垂文就闭上了眼,端等他家殿下的巴掌落下来。可等了半天,那边却没有声息,他不得不又睁开眼,便见殿下惨白了一张脸,盯着黑暗一团的虚空发着愣。

“我过去真是个傻子。”

“啊?”刘垂文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总在追问她的秘密。”段云琅怔怔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不该问的。她的母亲是因我而死的,她不肯告诉我,我还怨怪她。”

刘垂文摸了摸鼻子,“……您是说至正十四年?”

段云琅点了点头,将钟北里告与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刘垂文你说,她一直不肯告诉我,是在害怕什么吗?”

“奴婢觉着啊,”刘垂文犹豫着开了口,“她是不相信您,但又不愿意不相信您。您想啊,若真是高方进……杀的人,跟着高仲甫就给您……使了绊子,一百三十二道罪证里没有提到殷家,换您是她,您心里怎么想?”

“我会想,是殷夫人不肯交口供。”段云琅慢慢地道。

“可是殷夫人为什么不肯交口供?她跟您又没有交情,她那样做,无非是为了殷家好。”刘垂文停了半晌,又道,“可她确实是死了,而且是因着您的事情死了。……这样一想,奴才发觉阿染娘子成日里对着您,心里一定瘆得慌。”他干笑了一声。

“那你说她不相信我,又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刘垂文理所当然地道,“您能娶她吗?您现在能娶她吗?您若不能,她凭什么相信您,凭什么把自己母亲被高方进害死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您?”

他这话越说越急,到得最后,简直如僭主犯上。段云琅却只是拧住了眉毛,眼光渐渐地深了下去。

相信、相信,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怎么就如此烦人!他都已经说了爱她了,这还不够吗?相信是什么东西,他从小到大相信过几个人,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又凭什么要求她相信?

不过都是盲人摸象一片抓瞎,怎么还能拿“相信”这么可笑的词互相讥讽?

段云琅只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像是在一道笔直的深渊里缓慢地下坠、下坠,往下看,没有尽头,往上看,没有人拉他……

“殿下——殿下!”

刘垂文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殿下的身子竟直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

这一次醉酒,段云琅足足睡到了半夜。

他梦见了自己住了八年的少阳院。一切陈设都没有变,那三十根红漆的柱子,撑着五百块平棋的屋顶,屋顶下面悬着纱幔,纱幔里笼着七座香炉,七座香炉对着的墙壁上悬着七轴祖宗画像。

每一个,都长得那么像。

小时候的自己以为,贤明的君王一定都如此,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方头,长眼,大耳,薄唇。像七个木偶一样。木偶不需要多么好看,只要能演就行了。

然而这一次,他还梦见了阿染。

阿染背对着他跪在大堂正中的蒲团上,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一套衣服。明黄色,绣着毛羽鲜亮而神姿高贵的凤凰,在翻涌的祥云之中优雅地舞蹈。阿染的头上还戴着冠,一顶金光闪闪的凤冠,金步摇上垂下无数颗明珠宝石,很俗气,但令人一看就挪不开眼。

他走过去,想看她的正脸。她却忽然双手撑地,朝高皇帝的香案磕下头去。

而后她一个一个皇帝地叩头过去,动作很利落,他都看不清她的表情。直到最后一个,敬宗皇帝的香案前,他抬起头,却看见那画像上分明是——

段云琅猛地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这个梦……这个梦是谋逆之梦!

他缓缓抬起手,揉着仍旧发痛的太阳穴,心中慢慢回想那张画像。一双清淡的吊梢眼,一张似笑非笑的唇,总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又总是很不快活……

那竟是他的二兄。

天子七庙,他二兄竟占了一庙。

他愈是想,愈是后怕。他甚至想找个先生来给他解梦,这太莫名其妙了,他二兄怎么可能——

他转过头,看见隔壁还亮着光,那是二兄的书房。

他抬起手来,黑暗之中,只有窗外那似有若无的光透进来,映出自己的五指,黑黢黢的剪影。这上面已经沾了不少的血,可往后,只会越来越脏的吧。

天家宗子,看起来太平和睦,其实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只是在这样幽深而静谧的夜晚,在这样诡谲难言的梦境之外,他偶尔会想,一路走到现在,自己到底做成了什么没有?

一桩桩案子,皆成悬案。一条条人命,无非枉死。听闻河北还在大旱,连雪都未曾下过,赤地千里,饿殍十万,而他能做什么呢?

其实,除了庙堂上那些阴谋诡计,自己什么都不会。

每到这样的时刻,他便会格外地想念阿染。阿染于他而言,宛如独立在黑暗与鲜血之外的微渺光芒,似乎他这一生的意义,都要靠那个女人来确认才能达成。

阿染……阿染现在,在做什么呢?

还好,还好有她在。他想着。可大约是因那梦境太过阴森,他竟尔有些害怕了。

阿染总不会离开他的吧?

一定不会。

段云琅起身更衣,走到堂上,刘垂文连忙过来问安,他说:“我喝多了,睡一觉也就好了。”

刘垂文松了口气,“您方才可吓坏我了,大半夜的,我也不敢去叫大夫,怕……”

“我饿了。”段云琅简短地打断了他的话。

刘垂文将点心端来,一边道:“奴婢听闻圣人明日要去西内苑观毬。”

段云琅的动作停住。“要羽林护跸?”

“这倒没说。”刘垂文想了想,“这消息傍晚方传出来,似是圣人心血来潮,就随意指了神策军护跸。若不是奴婢听见淮阳王那边在聊天儿,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奴婢听淮阳王的语气也是纳闷,为什么不让羽林军跟着。”

段云琅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明明已酒醒了,心却发悸得越来越厉害,不祥的预感袭上来,就再也压制不下去,像是有人用钝重的刀背在刮着他的心腔,压迫着他的心跳,渐渐地这窒闷的感觉传递到了腿上——

“哐啷”,是他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咬着牙,嘴唇白得像纸。

“殿下?”刘垂文看了一眼就道,“是腿又疼?”

段云琅却竟然站了起来。“给我牵马。”

刘垂文吓了一跳,“您、您的腿——”

“牵马!”段云琅的声音蓦地抬高,“去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