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缄默杀人(一)

“这边。”周镜的声音平平淡淡,给鹊儿指了一条出大明宫的路。

鹊儿道过了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从大明宫回兴庆宫,当往东南走。高高宫墙下阴风低徊,日光渐渐被阴霾所蚕食,一点儿也不像六月的天。鹊儿走出建福门,身后的脚步声仍未停歇。

她走得慢些,那脚步声也就慢下来;她走得快些,那脚步声也就快起来。她心中一顿,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往西边疾步走去。

兴庆宫和大明宫相隔两坊,而去太极宫西侧的掖庭宫的道路却是笔直的,且是沿着宫城而行,一路皆见执戟侍卫端肃而立,谅那跟踪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徳门、玄武门、芳林门……路上也无人对他们二人呵斥盘问,鹊儿估摸着身后的人应该也不打眼,说不定就是从大明宫里跟出来的公公。

可是……可是公公才是最可怕的。

鹊儿袖子底下的手掌已经被冷汗浸湿。到得芳林门前,一侧身便转了进去,同守门内官验名籍的时候,稍稍往那宫门边掠去一眼——没有人。

她心底终于松了口气,却仍有些忐忑,拿过了内官交还的名籍便径自往掖庭里疾走——

“咚”地一声,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整个人推到了惨白的墙壁上!

她睁大了眼睛,只看见高方进一张冷漠的脸,那一双细小如豆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声音尖细得就像这小道里穿梭的阴风:“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严鹊儿的脸色刹那变得同她身后的墙一般雪白。她咬紧了唇,眼神下掠,却不回答。

高方进面无表情地拖着她的衣领往墙里边走,一直拖她到了一处夹墙之中,反扣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脑袋重重按在墙上,冷声再问:“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额头上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流了下来,将她的视野污蔽成一片蒙昧的血红。她索性闭了眼,任由发起狠来的高方进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扇她的耳光,干脆利落十多下之后,她双颊已高高肿起,混着血污和淤青的脸庞已辨不出原本的清秀样貌。

一声“叮”地轻响,然后,冰冷的锋刃抵上了她的咽喉。

高方进很耐心地问了她第三遍:“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鹊儿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高方进猝不及防,匕首还未收回,已被她往脖颈上擦出一道尖锐的口子来!

血沫从少女的咽喉里汩汩涌出,她此刻倒是张开了口,却真的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眼神空洞,口唇微张,那神情好似一种无声的嘲笑……

手辣心黑的高方进竟被她这副神气吓得后退了半步,匕首也放下来,只用一只手臂仍将她禁锢在墙边。他却不知道,自己虽然自诩阅历多矣,在这宫里呆的年数,竟还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二十左右的少女的。

鹊儿将一双沉默的眼睛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喉咙里的血便止不住地外流,渗入单薄的衣裳里,顿时将那素白的丧衣浸出大片大片的血花来。这笑里伴了声音,嘶哑的“嘎嘎”声,极难听,似夜枭在号,直要让高方进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说话。

高方进忍不住凑近去听,只听见一阵飘忽而过的气流——

“多、行、不、义、必、自、毙。”

鹊儿咬着舌头将这七个字,一个一个地说完了。

高方进慢慢地抬起了眼,盯住了她。

“里面有人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夹墙之外响起。

高方进背对着外面的侍卫,将那染血的匕首在奄奄一息的鹊儿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擦干净了,收入囊中,才转过身,背着手走出了这道夹墙。

那侍卫见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一时也愣住,旋即行礼道:“高小公公!”

高方进倨傲地点了点头,“你要查什么?”

“高小公公说哪里话呢?”那侍卫忙堆笑道,“末将只是经过,经过……”说完,他便连连作揖地离去了。

高方进又回过头去,望了那夹墙一眼。

天色愈发阴了,灰云低垂,摇摇欲坠地挂在墙头,将墙下的少女覆盖在一片仿佛是永远不能走出的阴影之中。

血流了满地,她看起来就像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这样多的血,拖走尸体是不太可能了。高方进想了想,索性装作不知道,反正他义父在宫里只手遮天,杀了个把小宫女又算什么呢?

只是他终究没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什么来,这倒还确实不好向义父交代……

他在掖庭宫里又晃荡了一圈,才终于慢悠悠地离开了。

***

日光一点点地隐没在墙的那一头。

这是两面宫墙之间的夹道,平素绝无人过。随着夜幕降临,地面上那一摊血水之中的尸体,竟尔动了一下。

鹊儿的眼皮都被鲜血糊住,再也睁不开了。她吃力地抬起手,捂住自己血迹凝固的咽喉,另一手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那雪白的墙壁上,立刻印下了血红的五指印。

她往外踉跄地奔行,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像是整个生命里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都被她用来走这段路了。今夜没有月亮,云雾遮蔽了夜空,雪白血红的衣影在深宫里飘没,就如一个恍恍惚惚的鬼魅……

她到底还在执念着什么呢?

明明在高方进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撑不下去了的。

却仍然用最后的理智,计算着他何时离开掖庭宫,然后撑持着自己在这宫里奔走……

她到底想要去哪里呢?

“……鹊儿?”

男子的犹疑的声音,在这伸手不见五日的深宫的黑夜里,听来犹如天籁。

鹊儿转过身,已经睁不开的眼里,只落下一个魁梧的身躯,沉稳如山岳,仿佛一切事情,一切事情只要交给他,就再也不需要担心了。

遍身血污的少女慢慢地笑了,然后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