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姊妹(二)
淮阳王的马车没有回十六宅,反而是直接去了延康坊的殷府。
他本来与殷画约好了,下朝便来找她,带她出去喝酒的。谁知到了门口,却恰恰撞上殷家的管事在套马车。
他下了马车,扶着车辕,看林丰跑去那边问道:“敢问老伯,这是贵府有人要出门吗?”
那管事也知这是淮阳王家人,一时却不作答,只对着车中人道:“夫人,是淮阳王来啦,您看还要不要……”
“淮阳王?”昭信君忽地掀开了车帘,冷冷地睨着他道,“你将画儿带到哪里去了?”
这一声质问,当真让段云瑾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外,他还有些着恼:想他再如何不济也是堂堂亲王,怎么这妇人声气反而比他还硬?
她就不想管张适死活了吗?
要不是自己把那些个举发殷衡的状子从门下省带了出来,此时此刻,她的大儿子还不知会怎样呢!
林丰看自家殿下和昭信君这剑拔弩张的气势,毕竟拿人的手软,心头就有些慌,忙来打圆场道:“哎哟夫人这话说的,殿下这正是要来接殷娘子呢,怎么,殷娘子不在家么?”
许氏实在也不是对着段云瑾发火,她是这几日以来心头郁结,见谁都想发火——大儿子殷衡给人打了,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也不知那双腿会不会落下病根。殷衡虽然不说,许氏却也能猜出此事必定与张适的案子有关,再想起儿子的身家性命还都要着落在眼前人身上,饶是她烦躁不堪也不得不换了个脸色:“画儿不在家,殿下可知她平素会去何处?”
“不在家”,说得好听,其实恐怕是离开家了吧。
段云瑾那双吊梢眼里的光芒愈加寒得瘆人,未几,他却轻轻一笑,“这容易的,我去城里找找她,您就安心在府上坐着吧,省得入夜着凉。”
***
段云琅回到十六宅,还未更衣,外间就一片吵嚷。
“让我进去!”那年轻的女声尖细得令人耳朵发疼,“你是什么东西,也来拦我?!”
段云琅走出来,正对上沈青陵怒气冲冲的面孔。对方一见了他,表情立刻奇怪地拧了一下,而后,竟变出来一个还算温和的笑:“殿下,我想同您说句话。”
段云琅倚着内院的门,低头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袖口,“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
沈青陵迟疑了一晌,“这……我就是想说,”她静了静,“我同您,年岁上是合适的,至如辈分……”她有些尴尬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朝也有许多先例不是么?譬如敬宗皇帝——”
“放肆!”段云琅蓦然高声厉喝,“岂能拿敬宗皇帝来作比方?”
沈青陵显然只知道自己无法嫁给他了,却未听闻朝上许承和颜粲的交锋,着他一喝,脸色煞白,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确是差点犯了大逆不道的错误,一颗心都要沉下腔子里去了,颤抖着双唇道:“我……我总之不信,殿下,我是真心……”
“你该去同许贤妃说。”段云琅冷冷地道。
沈青陵闻得此语,便猜自己和许贤妃这回做得明显,叫段云琅瞧出来了。她低了头,默然不语,正当刘垂文都以为她要离开的时候,才幽幽开口:“我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您如此嫌厌……您便对着殷染那样的女人都能和颜悦色,怎么对着我就不能好点儿声气呢?”
段云琅听着听着,不怒反笑:“殷染救过小王的命,你做过什么?”
“——可她害死了我姐姐!”沈青陵突然高声叫了出来,眼睛里刹那间涌满了泪水,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极端的震惊,反而令段云琅的话音里里外外都冷了下去。
“我姐姐从生下七皇子到突然死去,只有她前前后后都在。”沈青陵一咬牙,索性全部说了出来,“我姐姐的尸首被捞起来,她也去看了,还跟了一路!她还让我去领姐姐回家——她都是做贼心虚!”
段云琅先还有些怒气,待听到这里,已只剩下诧异和好笑了——他竟不知道,沈才人的这个妹妹,竟是个蠢的。
他摸摸下巴,煞有介事地道:“你所言颇有道理,小王回去要仔细思量思量。只是你也要晓得,诬告也是一桩罪过,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不要随处乱说的好。”
这话说得十分真诚,听入沈青陵耳中,还以为他是真心为自己打算的,心头一时酸楚,一时凄怆。但听他又道:“至如乱不乱辈分,那是程相上的本子、圣人金口御批,小王只有领命罢了。你再不甘心,也休来找我。”
沈青陵咬牙凝着他,眼睛里水光盈动,却终是忍住了泪水,蓦地转身,飞奔而去了。
过了许久,刘垂文稍稍走近来,对着还在发呆的段云琅道:“殿下可要更衣?”
段云琅立了半晌,才回身往房里走去,一边道:“殷衡那边可处分干净了?”
“干净是干净了,可是……”
段云琅瞥了他一眼。
“您不觉这样太幼稚了吗?”刘垂文苦笑,“他只消将事情前后连起来一想,就能猜出是您叫人打他的。这样您能落着什么好?”
“就是要让他猜出来。”段云琅云淡风轻地道,“这样我才快活。”
刘垂文无言以对。
***
青绮门下的酒家,一个少女倚坐窗边,已发了许久的呆。
她面前的酒碗里盛了满满当当一碗白醪酒,此刻已凉透了。
她其实喝不惯这种劣酒,若不是过去为了陪淮阳王,她是绝不会碰的。可这次她是一个人来,却也点了这酒,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吱呀”一声,酒家的门又开了,一个头戴帏帽、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走了进来。当垆的胡姬也跟着走入来,正犹疑着不知该不该招呼,那女子却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这临窗的少女对面。
殷画笑了,“我还道你不会来。”
殷染一身的灰布衣衫,面庞全被那帏帽上垂下的素白纱子挡住了,此刻也不摘下,只道:“今年是吹的什么风,先是大兄,再是阿姊,殷家人忽然发现我还没死,一个个赶着趟儿来瞧我?”
她的声音低沉而婉转,永远是携着似有若无的嘲讽意味,殷画听着这刺耳言语,却无端端想到,任何男人,都会更喜欢殷染这样的声音吧。
慵懒而无常,像猫,你不知道她何时就会挠你,何时却又会温柔地蹭上来。
不像她自己,总是直来直往的,不懂遮掩……
殷画低了头,将面前的白醪酒往前一推,“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