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云胡不喜(二)

原来极尽温柔的欢爱也可以这么累。

殷染睁开眼时,竟是日上三竿,吓得她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心中怀疑段五昨晚对自己下了蒙汗药。下意识地伸手去推身边的人,才发现触手微凉,枕边少年早已离去了。

眼中的亮光微微一黯,她宁愿自己方才不要醒。

“殷娘子?殷娘子可醒了?”窗外忽然响起一个捏细的声音。

殷染吓了一跳,“刘垂文?”鬼祟地张望四周,“你还没走?”

不提还好,提起这桩刘垂文就来气,“奴婢倒是想走,殿下不让奴婢走。”

隔着窗子说话总让殷染悬心,她下床蹬鞋,一面道:“你进来歇,外间凉得很。”

刘垂文也明白自己身为陈留王家令大白天地在外面站着须不好看,小心进了屋来,搓了搓手道:“殿下让我守着您,他去……”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却不说了。

殷染笑笑,知道他在等着自己发问呢,便从善如流地发问:“他去做什么了?”

刘垂文笑起来,挤眉弄眼地凑上前道:“殿下没见您还好,一见着您啊,心中那个悔啊,这不,回去给您准备好东西去了!”

殷染挑挑眉,复问:“什么样的好东西呀?”

刘垂文笑道:“是不是好东西也难说,殿下可从没下过厨,原想给您做一份早膳,可这都快晌午了——娘子!”

殷染一个趔趄,险些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好不容易扶着椅背站稳了,尴尬地一笑,“刘垂文,你这可诳得很啊。”

刘垂文高举双手发誓:“奴婢绝不敢诳您,您待会瞧见他自去问问清白!”

两人笑闹之间,段云琅忽掀帘进来了。殷染呆了呆,又向外头望去,青天朗日,他怎么就这么大咧咧进来了?再一看,却见堂堂陈留王换了一身宫内小厮的青灰短打,长发都包在幞头里,额头光洁,干干净净的脸庞露出来,却似时光回返到了十六七的少年模样。

殷染口唇微张,目光几乎舍不得动了。

段云琅怀里捧着一只红漆木食盒,此刻往桌上放了,手提着食盒盖儿,却不忙揭,先抬起头来望了殷染一眼。

潋滟斜飞的桃花眼里,些微渣滓沉淀得极深,泛出来璀璨的折光,隐约似衔笑。殷染一向不敢猜测他的笑容,此刻仓促地转过头去,正对上刘垂文一张皱起来的脸。

段云琅笑笑,揭开了食盒的盖儿,将盒中的越窑青瓷海棠碗一件一件地摆出来,荤菜是一道牛炙,素菜却多,且海棠碗中嵌着银平脱小碟,各捧着几味珍奇的小吃,最后摆出的是一小碗水晶饭,饭中还拌了红枣。

殷染看着也不是特别稀奇,段云琅却是满脸期待的样子:“先尝点心,那个,蒸胡饼,尝尝。”

刘垂文重重地哼了一声,遭了段云琅一个白眼。

蒸胡饼是市井上常见的吃食,却没见过这么小的,殷染再看,原来海棠碗里盛了热水,将那银平脱小碟始终温住,她捧起那小小一张胡饼,还热得烫手。段云琅颇得意地道:“这是我想出的法子,从十六宅赶过来,可不近呢。”

殷染不言语,小心地咬了一口,微咸,极香,好吃得令她一双眼睛都眯成了弯月亮。段云琅一边盯着她的表情,一边伸出手指给她揩去嘴边溢出的油,笑道:“我听闻一个笑话,道是前朝有个相公,天寒时节,五鼓上朝,便在集市上买只胡饼,揣在兜里,到朝上压着帽檐儿吃,还不停跟同列的臣僚说:‘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殷染听着,笑得几乎咳嗽起来,段云琅又忙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儿,一边道:“你别看我这胡饼做得小,小有小的好处,同是一两油,大饼子摊出来,哪里还有香气?偏是摊成小的才好……”

“原来殿下用了一两油啊。”刘垂文嘴角抽搐。

段云琅歇了歇,手往外一指,“刘垂文,你给我出去。”

刘垂文朝他做了个揖,求之不得地脚底抹油。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段云琅,待此刻房中只剩他们二人,却偏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蹲在殷染腿边看着她,眼睛里湿漉漉的,像在期待什么,像在守候什么。

殷染慢慢将那油饼咽下,努力平静地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段云琅点了点头。随即他又犹豫了,摇了摇头。

她道:“什么意思?”

段云琅腆着脸笑:“好吃就是我做的,不好吃就是刘垂文做的。”

殷染慢条斯理地又咬了一口,“不好吃。”

顿时段云琅的眼角都耷拉了下来。

殷染颇是讶异:“不是刘垂文做的么?你摆这副脸子?”

段云琅拧了拧眉,那神情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做了一上午,只做出来这一只饼……”

“早说嘛。”殷染笑笑,伸手圈住他的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油放多了。”

***

段云琅愣是盯着殷染把所有菜饭都吃完了。

殷染心想,十六宅的厨子果然不赖,自己可多久没吃过这样丰盛又美味的午膳了?对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段云琅那巴巴儿望着自己的表情,她有些不忍心了,便道:“真是不错,多谢了。”

段云琅狡黠地一笑,“你想怎样谢我?”

对这男人果然不能太给脸,给脸他就立刻上脸。殷染现在心情甚好,姑且不与他计较:“你想我怎样谢你?”

段云琅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左边脸,又指了指自己右边脸。

殷染挑眉一笑,“你这是讨两巴掌呢?”

段云琅“呔”了一声。

殷染笑得愈欢了。午后的冬阳透入窗纱,照出一片微暖的幻景来。她就在这片幻景里边无忧无虑地笑,他望着她,简直要望得痴了去。

她忽然站起身来,纤长的身躯在桌子上微微压下,朝他两颊飞快地各印了一个吻。

而后飞快地坐了回去,身姿端正。

他再也无法忍受,两步便越过来将她一把抱起,她“哎呀”惊笑,并不拦阻,眼角眉梢莹莹润润地凝着他,双手悄无声息地挽住了他的脖颈——

她背上的伤又在疼了,但没关系,有他在,一切疼痛都会得到迷幻一般的纾解。

段云琅一把将殷染放到了床上,殷染惊讶地想撑着坐起来:“你——你不是吧?你还要——”话未说完,她的脸已通红。

段云琅眼眉斜挑,正想开口,堂屋门外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殷娘子?”

殷染一个冷肃的眼神扫过来,段云琅屏住了呼吸。

“何事?”殷染扬声。

“吴婕妤和仙都公主来看您了。”

殷染与段云琅对视一眼,惊讶之余,只有苦笑。也不知这会子刘垂文却跑哪里去了,段云琅从正门出去是万万不可的,殷染四周张望一番,却去撩起了床帘,端看着他。

段云琅苦了脸,“不是吧?”

殷染扬了扬下巴。

段云琅摸摸鼻子,谁叫自己欠她的?莫说是爬床底了,她便是让自己爬狗洞,自己也无话可说。少年人身材倒是柔韧,三两下爬到了床底下趴好,还负气地将床帘一扯。

殷染笑了,没让他瞧见。

将桌上的残羹剩饭都收拾进食盒里,再将食盒塞入箱柜,四处打量着确认无碍了,她方掀开帘帷走去堂上,将那鸟架一推,正攀着锁链打盹儿的鹦鹉一个抖索醒了过来,她这才轻轻一笑,迎出去道:“婢子向吴婕妤、六公主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