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神女襄王(三)
段臻见他脸色如此,倒是先笑了,颇觉有趣似地,“这是怎的了,见着救命恩人,声气这样差?”
段云琅低着头,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只是一片惨白而已。他实在拿捏不准父皇这番做作是何用意,为何要跟阿染提到十六宅?!
他慢慢地跪下去,目光恳切地凝视着圣人衣上的龙纹,一字字道:“那日她救儿臣时,虽事出紧急,但毕竟坏了男女之防;今日儿臣实在没料及会再见她,亦不敢再见她!”
他说得如此认真,段臻却仿佛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温颜笑道:“孔孟之道,不也有经有权?嫂溺而援之以手,不也是合乎仁义的么?人家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还这样迂腐,朕看那殷娘子一介妇人,都比你懂事得多。”
段云琅咬住了牙,想自己此刻多言亦是多错,索性不说话。
段臻于是续道:“而况朕记得你与这殷娘子分明认识的吧?三年以前,她还在含冰殿的时候,你帮她和大郎牵过线,是也不是?”
段云琅的手紧攥成拳,在大袖底下闷出了满掌心的汗。
“正因如此,”他慢慢地道,“儿臣才不能见她。”
“哦?”段臻微笑,“此言何解?”
“论君臣大义,她是父皇的宫里人,儿臣若与她私相授受,是为大逆不道;论兄弟之伦,她是大兄的心上人,儿臣若与她私相授受,是为见色忘义。”段云琅道,“她对儿臣的救命之恩,儿臣早已命人送去谢礼,只是于情于法,儿臣都不能亲去道谢。”
段臻凝了他许久,那目光始终和蔼,就如微温的水,让他渐渐地失了抵抗的气力。
他想,父皇毕竟是技高一筹。
而后段臻轻轻地笑了,“道理说得这么清楚,怎么做起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
这话平静而带笑,落在段云琅耳中却不啻一道惊雷,骇得他立刻叩下头去,“父皇!”
“我再问你一句,”段臻微笑道,“在你阿兄之前,你当真不曾见过她?”
段云琅的脑中飞快地掠过了秘书省中那桃红柳绿的幻影,可是,即算当时人都知道他爱往秘书省跑,也没有几个晓得殷染是谁啊!他咬紧了牙关,他知道这个决不能认——
“儿臣——不曾见过她。”
这句话,他也没有说错。
他的确从未见过她的脸。
那个杏红衫子的背影,一直以来,只是一个孩子的梦想罢了。
父皇难道连他做个梦都不放过,难道还要把他这个梦想都从记忆的骨殖上刮下来?!
段臻凝注着他,带笑的眼睛渐渐眯起,温柔的假象如潮水般退却,露出了砂石粗粝的滩涂。
“你当年为何被废,你忘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道,“高仲甫搜来的一百三十二道证据,你忘了?”
段云琅晃了晃神。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父皇终于要将那两场延英奏对撕开来说了吗?
——可是,这和阿染又有什么关系?!
“儿臣如何不记得。”段云琅哑着声音道,“可是儿臣那一百三十二道‘不听教诲,昵近小人’的罪证,与那位殷娘子……实在没有干系。”
“那是因为高仲甫没能从殷家撬出证据来罢了!”段臻轻轻哼了一声,“不然,你就有一百三十三道罪证了!”
段云琅震惊地抬起眼来,“父皇——”
段臻毫不留情地道:“你们早就认识,对不对?当年你成日价往秘书省跑,见的人就是她,对不对?既是如此,当年不晓得避忌,怎么今日忽然就晓得了?”
死寂。
段云琅俯伏于地,背脊微微颤抖,引得衣角在砖地上轻窣。
终于,他一闭眼,沉声道:“那是因为儿臣当年年幼无知,全然不知规矩!父皇已罚过儿臣,儿臣自然长了记性,往后再不敢犯这样的大错!”
段臻沉默了片时,复开口时,话音竟是苍凉的:“说来说去,你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是因为朕废了你,你心里怕了,才晓得了一点教训。”
段云琅慢慢地、慢慢地松了口气。
话到此处,似乎终于有了转圜之机。
小孩子之间玩玩闹闹,并没多大了不得;只要父皇还不知晓他与阿染如今厮混的事……他逼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伸手假惺惺擦了把汗,终于也挤出了今在清思殿的第一个笑容:“儿臣的错,不是早在许多年前就清楚了么?儿臣错在不听教诲,昵近小人。”
段臻皱起眉头。这个儿子的确聪明,可是他的聪明全都用来耍赖了,就像一块牛皮癣子,把话题都搅得缠夹不清。段臻再好的修养,也终于冷了声气:“朕是说,往后你挑女人也要有几分眼光,譬如这个殷染,你被废时她不声不吭,沈才人没了她恶言诋毁,就在刚才,她说什么,你也听见了——你大兄待她一片真心,她倒是全瞧不上了!朕真不晓得她要的是什么,一副冷透的心肠!”
段云琅未料到他是这个意思,怔怔听了半天,艰难地挑出一句话来:“难道……大兄……”
“不错,你大兄今日来与朕说,想将这女子讨要了去。”段臻不甚在意地道,又强调,“你休得岔开话头。你马上要及冠了,朕同你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在教你,你可明白?红颜祸水,小人亡国,这样的道理,你须多加揣摩。更何况这样心肠的女子,莫说她是宫里的,即算她是自由身,也值不上你的心思。懂么?她值不上。”
圣人一时间说了太多,叫段云琅听得有些云遮雾绕。但有一点他是听出来了,那便是圣人对殷染颇瞧不起。与其说圣人是不许他与殷染走太近,不如说圣人是将殷染竖了个极恶劣的靶子,教导着他该找怎样的女人。果然,圣人接下来的话便是:“及冠之后,便可考虑嫁娶之事了,你也休得像你二兄那样,招许多个妾室,却空置着正房糊弄朕!”
弯弯绕绕,原来这一句才是重点吧?
段云琅一时只觉有许多话想说,一时又只觉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父皇这可是在关心他?
他不知道,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以至于竟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想谢恩,可又害怕生硬的谢辞会破坏掉此刻的情境,父皇很严肃地与他商议着他的事、他自己的事——就像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一个很普通的父亲在叮咛着即将成人的儿子一般。
他揣摩了很久,最后说出的话还是让自己都不满意:“那依父皇钧意……怎样的女子,才是好女子?”
段臻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觉得自己僭越了,正欲收回时,段臻却开口了:“敬宗皇帝在的时候,朕只是十六宅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皇子。你的母妃与许贤妃,却是在那个时候嫁给了朕。”
段云琅不言语了。
段臻移开目光望向别处,慢慢地道:“朕最落魄的时候,你的阿公,当时还只是个小小京官的颜之琛颜相,拿自己三个月的俸禄给朕置了一件阔气的常服,让朕每每入宫时不致在弟兄之间太过丢了脸面。那袍子朕极为爱惜,缎面上始终如新,只是内里终究穿了三四年,不免旧损,你的母妃总是深夜里挑灯缝补它,她的眼睛,也就是在那时有些坏了。”
段臻静了静,忽而叹出一口气来,却中止了回忆,道:“五郎,诸子之中,你确是最贤,只是朕也实在怕你走了歪道。当初朕让刘嗣贞辅佐你,便是这样考虑,直到现在,也不曾撤了他。不过你毕竟还需要一个贤良女子——”
“母妃为您做了那么多,”段云琅突然道,“您却为她做过什么呢?”
段臻微微一怔,“什么?”
段云琅跪直了身子,目光亦是平直地没有一丝波纹:“母妃为您缝补入宫的衣袍,而您穿着那衣袍,却不会带她入宫。”他的声音微微低了,“您带的是许贤妃。”
段臻道:“那是因你母妃太过劳累,朕——”
“您口口声声要儿臣找贤良女子,就像父皇找到了母妃那样——”段云琅笑道,“可儿臣却真怕会害死了那个贤良女子呢。”
空气刹那间凝固成冰。
窒闷的大殿里,沉香熏得人头脑发昏。段臻的脸色没有变,眼神也没有变,可是他放在几案上的手在发抖。
“你滚。”他慢慢地、自口中迸出两个字来。
段云琅微微一笑。
他实在也不想破坏这氛围的。
可是父皇,承认自己的卑劣,就那么难吗?
是您害死了母妃,是您害死了情深意重的母妃和忠肝义胆的颜相,您声情并茂地诉说着的不过是母妃对您的好,您怀念的其实不过是那个会为您做任何事、甚至牺牲自己的女人,那个爱得没有了人格、没有了尊严、甚至没有了自己面目的女人——
您怀念的根本不是母妃,只是那一种被人爱慕、关怀和保护的感觉罢了!
而您竟还要我去找一个这样的女人?!
您真是比我还幼稚。
段云琅慢慢俯身,再行一礼。
“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