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贤妃最近觉得很膈应。

自七夕游船上殷染、刺客两桩案子出来后,圣人便不再来承香殿了。这倒也不算什么,可是看到兴庆宫的近卫托关系给她送来殷染的几吊钱后,她的心就一直在往下沉。

几吊钱,这是打发谁呢?

“那人说,毕竟是亲戚,希望贤妃娘子……多多照应着些。”张士昭复述的时候,一个头有两个大。

许贤妃将那钱吊子拿在手心,翻过来覆过去把玩。这殷家的庶女,比她想象的聪明多了。找个不谙世事的大男人过来承香殿送钱,闹得底下人都知道了她们之间互通关节,圣人那边,自己更加不好开脱。

许贤妃慢慢地坐了下来,一边张士昭连忙给她递上茶水。她扫了他一眼,心中忽然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念头:小七叫殷染“阿家”,可自己也是带过小七的人!

她蓦地站了起来,吓了张士昭一跳:“娘子?”

怪不得圣人不再来了……她拢紧披帛,在微冷的后殿中急急走了两圈,方停住步子下了吩咐:“传我的令,掖庭宫人殷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可怠慢了!”

“是,是。”张士昭应了,又忍不住莫名其妙发问,“可是,她就送来这点钱……”

“钱钱钱,就知道钱。”许贤妃冷声,将手中钱吊子摔了出去,砸在张士昭身前,“本宫的命都险些不保了!”顿了一顿,稍微平复了声气,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你去年说的不错,这殷娘子,实在是个人物。”

***

得了许贤妃的照应,这掖庭宫中,再无人敢怠慢殷染。殷染被挪回了她过去所居的那间僻静院落,屋舍宽敞,有几案帘帷,甚至还有几卷书。段云琅得空便托着探望救命恩人的由头来找她,有时候还拖上东平王一起,他行事小心,加上本朝男女大防本不甚严,一时竟也无人生疑。

天气愈加冷冽,纵是拢了火盆,也觉秋寒逼迫。总是密云不雨,阴风阵阵,也令人难以消遣。段云琅这一日上门时,终于提上了那一架鹦鹉。

可怜那鹦鹉自离了殷染后,除却那一回叫了一声“自君之出矣”,便再也没说过人话。断爪的伤痕犹触目惊心,虽然殷染一再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心底却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鹦鹉,轻声哄道:“乖儿,我再不会丢了你了,好不好?”

外间刘垂文听了,险些喷笑。这鬼灵精的鸟儿,真好似成了殿下与殷娘子同养的儿子一般。

殷染逗了半天的鹦鹉,才见段云琅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跟讨赏的小狗似的。她先是微笑,而后渐渐憋之不住,笑容扩散开来,秋色里直如一捧温热的水,光华璀璨,触手温柔。

他几乎是被她迷惑了,慢慢地便将身子凑了上去。门已落锁,窗已关严,旧伤将好,残梦将圆。还有什么时刻比这个时刻更适合欢爱呢?炉上的心字香,一截一截一截地烧残下来,卷曲成柔软的形状,委顿埋进了香灰。他轻手轻脚地拥她入怀,从她的发梢一点点亲吻上去,他想,这一回,这一回一定要小心,他绝不再让她受了分毫的委屈……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眼中泛着湿润的幽光,却咬紧了嘴唇不言语。他的唇在她眉心停留了许久,感受着与以往每一次都绝不一样的陌生的颤栗,房中无风,只有袅袅的闷沉的香,伴着两人踉跄的脚步和压抑的声息……

“若真算来,”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我回来之后,这得是第一次……”

那未竟的上一次,他们都宁愿刻意地忽略。

那未竟的上一次,他们都宁愿刻意地忽略。

如若这一生苦痛处太多,不如便从欢娱里寻觅。延英殿前高高的台阶上积雪湿凉,夹着雪刀子的风刮过他的脸,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又还有什么好怀念?这世上挣扎太难,唯有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是那样真实可喜。

她低了头,慢慢地依顺着他的动作,轻声道:“你小心些……”

***

“美人!美人!”

大约是没食了,那鹦鹉竟自己飞了进来,抓在房梁上,细细的小眼睛直直地瞪视着床上翻覆不定的两个人,破口大叫。

“美人!美人!”

段云琅遭这畜生一打岔,险些闹出了事,简直恼怒至极,抓起枕边一样东西就要扔它。“哎……”殷染柔声唤住了,手自被褥里探出来,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乱丢东西呢?”

他一看,手中抓着的,赫然是那一管白玉笛。

殷染将那玉笛自他手中抽出来,重新放好,对他盈盈一笑。

伊这一笑,他哪里还把持得住……

半个时辰之后,段云琅垂头丧气地斜躺床头,白皙结实的身上只随便盖了件薄被,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房中的女人和鸟转来转去。

殷染已沐浴过了,神清气爽地披着长袍,容色比寻常更娇艳许多。但见她一手执卷,正逗着那鹦鹉发话。

“怎么在你那儿一养,都变蠢了。”她斜了一眼床头的少年,少年很无辜地与她对视。仿佛被烫着了一般,她仓促收回目光,又对那鹦鹉道,“‘如是我闻’,从头来过!”

那鹦鹉嘎嘎乱叫着,口中却永远只有两个字:“美人!美人!”

殷染气急,那鹦鹉在房梁上跳跃不定,她也就追着它跑,一边还对着手上贝叶经念念有词:“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阿染——”段云琅匆促地唤了一声,殷染脚底一滑,竟是踩到了自己的袍角,仰面就跌了下去——

“你怎么一点都不累?”

仰着头,房顶之下是少年一张嗔怪的面容,年轻的,俊秀的,风流的,优雅的。也不知这样一张脸,往长安城里一晃荡,会赚来多少千金闺秀芳心暗许?她有些恍惚了,这样的少年,这样尊贵而优雅的少年,怎么就会成了她的呢?

段云琅被她一跌吓个半死,什么也不顾地奔过来接住了,结果这傻女人居然就在他的怀里犯起傻来。而后自己就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一抬头,正对上鹦鹉直勾勾的眼神——

——你滚不滚?

——嘎嘎。

——浪鸟!滚不滚!

——嘎嘎。

几度眼神交锋,段云琅终是败下阵来,而殷染仍皱鼻子皱眼地蜷在他怀里。

他低头,“还不起来?”

殷染深吸一口气道:“我崴了脚了,身子也乏了……”

“方才怎么就那么有精神。”他失笑,便去搂过她的脚,她的身子却突然往后一滑,与他面对面地坐在地上,赤-裸纤细的足尖轻轻触在了他的胸膛,双手撑地,毫无仪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回,是真的,没了任何遮挡了。

她笑得无法抑制,灿烂的笑,没心没肺的笑,倒真是许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过了。房里虽拢了火盆,地面到底寒冷,他赤条条的,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怨念地等她笑完。

“冷不冷?”她笑完了,偏还眨着眼睛发问。

段云琅扁了扁嘴,想叫冤时,心念一转,又道:“不冷,让你出气。”

殷染的笑容静了下来。

他挠了挠头。她的心思他实在也明白,她舍不得打他舍不得骂他,可她心里是真的难受过的,所以她好歹要作弄一下他。可自己却又犯了蠢了,竟将这大白话都说了出来,这让她还怎么出气……

女人啊,女人真是好麻烦。

“好了好了,”殷染终于转过头去,一手揽起衣襟,一手够来床头的几件男子衣衫,“还不穿上,徒惹鸟儿笑话。”

我愿意吗?我愿意吗?段云琅在心中悲愤地喊着,三两下穿好了衣服,那边厢殷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脚却当真发软了,一步一个趔趄。

他这回再也不信她了,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容,抱胸而立。

殷染半侧身来,面上薄怒含情,“这回是真的——”

“□□,空即是色!”鹦鹉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即是色!”

段云琅愣了一刹,旋而,捧腹大笑起来。

殷染气得不行,拿贝叶经径自扔了出去,跺脚道:“笨鸟!这是《心经》,不是《金刚经》!笨鸟笨鸟!”

段云琅终于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开心地上前扶她道:“终于知道歇息了?你方才不是还挺硬气?呐,我也觉着,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这么硬气地从小王的床上……”

“哪个女人?”殷染不怒反笑,“几个女人?”

段云琅摸了摸鼻子,“此之谓譬喻。”

殷染就着他的搀扶坐到了床上,微微扬眉道:“你倒来与我说譬喻,也不嫌班门弄斧。”

段云琅道:“小王虽秉性不拘,《妙法莲华经》还是读过的,其中有譬喻一品……”

殷染一笑,端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不下去了。

他只能耍赖。

一把将殷染压倒在床上,目光定定地凝着她,道:“佛家的譬喻我不懂,几句诗的譬喻我还是懂的。”

殷染疑惑,“什么?”

段云琅在她耳畔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徐缓而微微沙哑:“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