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客厅,扑入眼帘的是父亲和女人并排坐在主沙发上。女人神态高昂、举止随意,像极了此屋的女主人;父亲翘着二朗腿,气若闹定喝着母亲泡的茶;母亲坐在沙发对面,表情拘束、唯唯喏喏,像乡下远房表妹投奔城里亲戚;唯一没有变的是姐姐,她依然坐在自己的专座沙发看电视。不对,她也变了,因为她手里拿着一袋薯片。看来糖衣炮弹已把姐姐俘获。可是不对呀,母亲经常教育姐姐,不让她吃或拿陌生人的东西。
我突然回到家,打乱了他们高涨的情绪。女人听父亲介绍完我,赶紧走过来面露微笑,像认自己亲儿子一样,摸着我的头说:“露露既然都三十岁了,瞧瞧长得真帅。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肯定认不出来。”
我腹诽:认不出来就对了。谁想在人海里被一个陌生老女人认出来?何况我又不跟她沾亲带故。这种女人就是喜欢套近乎。但我是谁,我曾经是一个流浪歌手,形形色色人看多了。这招对我没用。
我面色僵硬,硬生生坐在女人与父亲的中间。女人却并不识好歹,跟着我坐在身边,父亲似乎察觉出什么,重新找到一个单座沙发。
女人问我:“露露从事什么工作?”
我说:“歌手。”
女人说:“那你唱歌一定很好听,什么暑假唱给我听听?”
我皮笑肉不笑。
女人说:“露露,听你爸爸说你没有结婚?有女朋友了吗?”
我说:“没有,您有女儿吗?要不把她介绍给我?”
父亲呵斥我,骂一点基本礼貌都没有。
女人对父亲说:“你不要这样说露露。我是有女儿,但是她已结婚了。到时候我碰见合适的姑娘,我一定给你介绍好吗?”
拒绝的话都说的这么明显,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母亲似乎感觉想起什么,问女人:“刚刚都忙忘了,你吃饭了吗?要不我现在就你去做?”
父亲说:“我们随便在外面吃了点。你不用着急做饭。”
去高档西餐厅喝了红酒吃了牛排是随便吃了点的话。我就在想父亲以前经常一盘鸡蛋炒饭加瓶青岛啤酒哪叫什么?这慌言从父亲口中说出,让我心底一沉。不出所料父亲与女人之间绝对有见不得人的事,而我只能用遮羞布给他们盖住,这种事实在不堪卒看。
我说:“妈,晚上我想吃牛排,最好煎八成熟。”
母亲当然不知道里面的深意,点头说:“等会我去菜市场买牛肉。”
父亲似乎察觉出什么,但是他不好说什么,故作镇静。俗话说的好,面对犯人你不上来打三十大板,肯定个个被告像受了冤屈的原告。女人一怔,显然她明白我说话的深意,只是她可能不相信,仅仅一两个小时的事情为什么就被我知晓。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盒子。她递给我:“露露,这是阿姨送给你的。”
我问:“什么?”
女人说:“一块手表,一个男人怎么能不佩戴一块像样的手表呢?刚刚好你手腕上没有,看来阿姨是买对了。”
我走进卧室,拿出四五块手表摆在女人面前。虽然里面有从北京动物园买的,也有从天桥地摊上淘的,良莠不齐,但足以让我应对不同的场合和氛围。
我说:“阿姨,您看我有这么多手表,我实在戴不过来。所以您送的表我就不要了,我还想着把这几块手表送出去几只,要不您看那款适合,您挑选一款?就是价格不太贵,您别介意就好。“
女人不客套。直接挑了一块我从北京潘家园花25块钱买来的土黄色碗带手表,显然这块手表戴在女人白皙的手碗上不合适。
女人说:“你看我戴上了真不错。好了,既然阿姨笑纳了,那么我送你的礼物你收下吧。”
我踟蹰。父亲说:“你拿着没事。你阿姨的眼光很好,手表应该不错。”
女人说:“你打开看看,也许是你喜欢的款式呢?”
打开盒子是一块青年手表,金黄色的表带、艺术的指针。我曾经在专卖店见过它窈窕的身影,只怪我是一枚苦逼歌手,挣的一点钱还不够我每天啃馒头的花销。其实我准备打开盒子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款式不是我喜欢的样式,推还回去。但见到手表的音容,内心所有的理智都埋没。
偷瞟母亲,平时善良细心的女主人,现在像保姆怯弱地坐在沙发角落里,双手紧紧地握在胸前,好像弄死了主人一盆花或者煮糊一锅饭,正在等待主人的责骂。
除了母亲,家庭所有成员都得到了礼物。
姐姐身上穿着一套翠黄色的碎花裙子,看起来她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显然她很喜欢,电视广告的时候,她总是要站起身蹦来蹦去。
父亲得到一块浪琴手表。这只手表早已跟着主人的手腕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旧手表放在茶几上的边缘。旧手表是父亲叫母亲买的,他的理由是为了以后打麻将准时回家。母亲信以为真,跺着脚忍着痛在一家手表专卖店购买,它不是品牌,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它很普通,但忠诚。这块表跟着父亲南征北战,从一张麻将桌到另一张麻将桌,从这家麻将馆到离半公里的另一家茶馆,从白天一直到晚上,从晚上一直到凌晨,他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从来没有因为主人的环境和生物钟的混乱而乱走针或直接罢工,他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几年,被一块浪琴手表雀占鸠巢。它一定是伤心的,它以为自己的始终坚守能换来陪伴主人终老。只是它注定躺在某个衣柜下的角落被主人遗忘。这像极了母亲。
母亲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她一定感受到父亲与女人微妙的关系。只是她又一次选择善良,而我所认为的软弱。
我问父亲:“爸,这位女士是哪位?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都这么久了没有听你介绍。该不会是您在外面养的小三吧?当然您是被养。”
父亲气的青筋直冒,要是搁以前早把我揍的皮开肉绽。当然这次不会,他心里就算再愤怒,他也会女人面前虚伪地保持绅士。
父亲看了一眼女人说:“混球,说话别这么难听。这是你的恩人。”父亲瞟一眼母亲,母亲坐在沙发里,人瘫软的像坨软泥,似乎正在等待审判长宣判死刑。父亲叹了口气说:“你以后叫阿姨吧?但是混球,我告诉你,阿姨曾经比两个姑姑都对你好。以后你必须给我尊重并且感恩。”
我“哼”的一声,说:“是给我几百万过?还是小时候喂过我奶?反正我的记忆里从没有她的身影。”
既然已经撕破脸,就无需再照顾女人的感受。谁又照顾母亲的情绪呢?
父亲跳起来说:“对,阿姨小时候……”
一声“成军”打断。
父亲停顿一会,继续说道:“阿姨小时候就喂过你奶……”
又一声“成军”打断。
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怒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头罗马场上即将上场的公牛,突然听见取消决斗的样子。
两声“成军”来自两个不同的女人,前者听起来软弱无力,更多的像是乞求,这是母亲的声音。后者分贝不高,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等等,我是不是忽略了重要的一件事?父亲说女人在我小时候喂过我奶?说句广大人民群众羡慕嫉妒恨的话,三四岁时的我还能天天吃奶。所以说现在幼儿园的小朋友天天早上能喝到牛奶我一点儿也不羡慕,甚至不屑一顾。然而现在突然有个陌生女人说曾经喂过奶,这个梗是不是太生硬?
女人说:“别听你爸胡说,是小时候我给你买过很多进口奶粉。当然喂过你奶粉。”
花点钱给我买过奶粉,这点小事还好意思在二十多年后提出来?
我说:“好,那我得谢谢阿姨。”
女人突然站起身对着母亲说:“我们去做饭吧,突然我有点饿了。”
母亲站起身来,陪着女人去了厨房。
父亲与我单独地坐在一起。虽然我有很多话问他,但是我怕会争吵起来。我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我们父子关系紧张。我只好坐在姐姐身旁,问:“姐姐,这衣服很漂亮吗?”
姐姐说:“很漂亮,因为有很多好看的花。”
我说:“妈妈以前不是教育我们,不能随便要陌生人的东西吗?”
姐姐怔怔地看着我,半响说:“阿姨我以前认识。她对我很好。”
我说:“那是妈妈对你好?还是阿姨对你好呀?”
对于小孩子我们总是擅长出选择题,然后对他们心底一探究竟。当然这不是一道选择题,也不是一道判断题,这是一道需要阐述的问答题。因为在她做出决择后,接下来我会问为什么?
姐姐似乎对于这样的问题过敏。她努力思考,可是她的脑力承载负荷过大,她对我摇摇头。表示她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女人吃完晚饭,连夜坐高铁回了省城。听母亲说,女人的丈夫刚刚因病去世,所以想出来散散心。年轻的时候女人对父亲有过好感,所以这次来无非是想得到心灵的慰藉。
母亲说这场战争我们赢了,女人走了声称再也不回来。而在我觉得,这场战争用单纯的输赢根本定义不了什么,因为父亲的态度明确,他抛妻弃子站在女人那边。
母亲说也许父亲是好心,看在女人丧夫之痛,照顾女人的感受。我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