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灵华寺。

正值深秋,寺中栽种的大多是些茂密的繁木与浅草,现时都夹杂着枯黄,树木枝叶早已泛黄零落。秋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响声,哗啦啦便落了一地,铺了厚厚的一层金黄。寺中的花不算多,少了几分芳研凋零时的愁苦,寺院大门旁倒是种了不少的秋菊,此时开的正好。

这个时节快要进入冬季,上京的天气颇有些阴寒,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这时候已经披上了薄一些的狐毛披风,将因病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庞藏于皮毛领口之内,紧紧包裹了起来。

他双目露在外面,眼睛杏圆,眼角却有些上挑,配上苍白病容,本应是身形单薄楚楚可怜之态,硬生生显出几分不自知的轻佻媚意。

他刚下了马车,便步伐匆匆踩着厚积的落叶,朝着寺院内走去。

灵华寺并不大,在上京这种繁华的地方,王公贵族数不胜数,祈福和祭祀的寺院自然不会少,其中最得皇家名贵心的便是上京最大的寺庙,龙威寺。而这灵华寺小且清幽,僧人拢共没有多少,来往的香客亦是寥寥。

小王爷拦住了一个小沙弥,他气息微乱,缓了片刻这才问道:“小和尚,请问你们主持方丈在哪里?”

小王爷身子虚,是生下来就落下的病根,天材地宝将养了十八年,依旧不堪劳累。此时不过是脚步匆忙多行了几步,就有些耐不住,寒冷的天,额头都累的挂上了汗珠,不过倒是让他苍白精致的脸颊沾染上了些许红晕。

小和尚想,这世上还真有这么好看的人啊,和仙人似的。

“在……在清修室……”小和尚痴痴嗫嚅道。

小王爷见状一笑,霎时间不施粉黛亦面若桃花,清俊眉目惑人心神:“倒是个呆愣可爱的小沙弥。”

说罢便他转身朝着清修室走去,徒留身后人愣在了原地,低头合手念起经书来。

“罪过罪过。”

灵华寺清修室是历代主持教化寺中僧侣、宣讲佛法的地方。

小王爷明显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寺中建筑了如指掌,他穿过寺庙主殿,又越过几道迂回曲折的长廊,便来到了清修室门前。

屋内几位僧人已经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对着前方主持方丈在的方向鞠了一躬便准备离去,看来是佛法经书已经讲述完毕。

小王爷心道,自己来的倒是刚刚好。

众僧人出去前看到门口的小王爷,皆双手合十,颔首礼貌道:“施主。”这才走出房门。

站在门口,风吹得有些冲的慌,待到众人皆退出清修室,小王爷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他形容略显憔悴眼神却异常澄澈明亮,缓步走向屋内。

那笔直伫立在屋内的便是灵华寺的主持,了无。

了无身形挺拔,样貌昳丽非常,峰眉薄唇轮廓俊毅,偏那一双眸子半掩,洞悉清明,不染丝毫浮世间的尘埃,一身纯白□□,端的是出尘绝世,佛法缠身,令人再对那相貌生不出半点亵渎之感。此刻,他正单手合十,朝着小王爷微微颔首点头。

小王爷见状启唇欢声笑道:“子长,父皇令我来灵华寺休养身体,从此我便可日日听你诵经*了。”

季信,字子长,是了无大师在红尘俗世的名讳,不知这小王爷是从何得知,从此再不恭敬地叫“方丈”或者“大师”,而是直呼其表字,说是因为亲切异常。

了无曾劝阻他,出家人前尘俗世尽逝,何况名讳,还是称呼“方丈”为好,却被小王爷推阻过去。

那时,小王爷嫣然一笑,挑眉戏谑道:“叫个名字罢了,莫非,大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了无面色如常,佛心坚定,转动手中佛珠,轻声念叨:“阿弥陀佛。”

“哈哈,”小王爷闻言笑的越发欢愉,眼角眉梢都染了朱红色泽,凑近了无,语气愈加轻佻道,“怎的,你的佛可救不了你,还是从了我,早日还俗的好,到时,我可许你个王爷正妃的名分,万千宠爱予你一身。”

了无停下转动佛珠的手指,双眸纯澈,佛心不染:“阿弥陀佛,施主,你逾距了。”

想起当时了无平静的态度,又看到眼前这人依旧气定神闲,小王爷咬了咬无血色的下唇佯装生气,厉声问道:“子长,你有听本王讲话吗。”

了无点头:“施主将会在敝寺休养,愿秦施主身体早日好转。”

恰逢此时,王府下人匆匆赶来,看到小王爷,愁苦地喊道:“哎呦,我的小主子,您这身子尚还虚弱,可千万别自己一个人乱跑啊,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奴才可怎么担待的起啊!”

继而那人又看到了无,立刻双手合十道:“了无大师,王爷这段时间便要在贵寺休养了,还望了无大师多加照看。”

了无回礼:“自当为秦施主日夜诵经祈福。”

“什么秦施主秦施主的,子长你为何不叫我名字?”小王爷蹙眉道。

“不敢。”

“你还有何不敢。”小王爷使出了胡搅蛮缠的本事,“我命令你,唤我斯和。”

了无神色不变:“不敢。”

小王爷气极,咬的苍白下唇亦乏起微红:“这不敢那不敢,莫非你是想直呼本王名讳秦易不成?”

王府下人生怕小王爷气坏了身子,连忙对着了无道:“我家主子与大师一见如故,自然希望称呼亲近些。”

“斯和施主,”了无疏离又不卑不亢道,“贫僧引施主去休养居住的院落一看可好?”

灵华寺很是幽静,适合静养,了无为小王爷选的这处院落更是清幽宁静,坐落在寺院一脚,与方丈的院落不过数步之遥。

小王爷见状,勾唇轻笑。

————

是夜,小王爷吃过了斋,潜人寻来自己的古琴,围着披风坐于窗前,一拨琴弦便弹奏起来。

小王爷,便是秦易。

自从到了这最后一个世界,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对他来说,一定是——上辈子熊孩子狠狠地把他压在床上而他大喊“禽兽不要”,这辈子换成了他靠近一下熊孩子就会阿弥陀佛“施主不要”。

秦小王爷在心底轻叹,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穿成谁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是出家人,还是这么正经的出家人,秦易觉得自己压力,有点大。

他的这具身子确实有些弱,弹琴弹久了亦有些吃不消。

憔然单薄的秦小王爷望向方丈院落所在之处,他们举头是同一轮弯月。

他抬手,这最后一首,弹得便是《凤求凰》。

而方丈院落中,听得琴声、圣洁自持的僧人状似平静淡漠,不求风月,不经思量,不染风霜。他一手合十置于胸前,另一手一下一下缓缓敲着木鱼,发出清脆响声。青灯半掩,古佛威严,他神态从容,口中喃喃所念却是《静心咒》。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

诵经之声响彻寂寥方寸之间,竟然与不远处《凤求凰》的铮铮琴声交相呼应,意外相合。

忽而,院中池水溅起一阵涟漪,水珠在月色折射下晶莹透亮,落下时打湿了池中渐渐破败的枯朽荷叶,惊起一院平静,原来是赤色锦鲤鱼跃水面。

“了无,你的心,乱了。”

————

半月后,上京下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下的猝不及防,一夜之间满世银装,如此盛景,真如诗人所言,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清晨钟声响起,小王爷起床洗漱,冻得浑身发颤,下人在屋里多填了两盆炭火,他这才好受了些。

“这天寒地冻的,主子还要去听僧人晨起诵经吗?”

“自然去的。”

下人见阻拦不住,便拿出厚实的皮毛大氅将秦王爷裹了个严严实实,又拿来狐毛袖套,暖手的手炉,这才打着伞,跟着小王爷出门。

寺庙中僧人多有锻炼,除了年纪尚小的沙弥,身体大多强健,不惧这雪天,主殿的僧人大多只加了件棉袄里衬,坐在那蒲团上等候。

了无大师坐于最前方,眉眼半掩,转动佛珠,便响起悠悠梵唱,秦小王爷闭眼,感受这一刻的宁静与惬意,世间万物轮回生灭一一走过,病痛与虚弱仿佛皆尽消失。

往日诵经吟唱结束后,众人便会离去,各司其职,然而今日天气变化莫测,忽然之间竟是狂风大作,风雪呼啸,寸步难行,天地间景色看不真切。

王府下人见状急声道:“这可如何是好?!院中炭火不足,方才遣人下山去拿,要是这几日都是如此天气,山下的人一时半刻的上不来,主子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了无闻言,抬眼看向轻掩双目,仿若事不关己的秦王爷,不觉转动手中佛珠,缓缓道:“我房中尚有炭火,施主拿去即可。”

秦小王爷闻此睁眼,眼中灼灼:“本王用了,子长怎么休息?”

“阿弥陀佛,贫僧身体尚可。”

“不必多言。”小王爷打断他的话语,上挑的眼角似有春意,语气斩钉截铁道,“本王要住到你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