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口气,做了个吐纳的动作,方才说道:“倒是挺好听的。”

长屿问道:“可是要长屿出去看看?”

他刚一说完,那琴弦拨弄的声音就变得急促起来。

我忽地想到了前几天听来的一件事,说是这段时间每到子夜时分,城中就会有小孩听见抚琴声。虽说那琴声只有孩童能够听见,但是因着也没出什么大事,府中的人也只是与我提了一下,并没有引起重视。

今日一听,我倒是有几分好奇。

不由托着下巴看向长屿:“之前不是说只有孩童才能听见这声音?为何你也能听见?”

长屿蹙着眉头,俨然一副此事非同小可的样子。

想了想,我抬头看了一眼天,忽地发现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夜空,此刻竟端端生了些许乌云。我摸了摸鼻子,又掐着手指算了算。这些日子除了王夫人会时常来找我,城中已经好久没有发生过异样,没想到今夜我就是坐在院中打个坐,还让我给碰上了。

于是我对长屿说:“走,我们出去看看。”

……

夜已经很深了,许州城中一直都有宵禁的习俗,大半夜的出门被发现了是要送到衙门去的。等到更夫敲着竹梆子,慢悠悠的从我面前走过,我才从小巷中钻了出来。

长屿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走着,抚琴声就在不远处,越是接近琴声传来的方向,我就越觉得身子发冷。

而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挂在天上的圆月就已经躲进了厚重的云层里。月亮一消失,我立刻就感觉到了浓厚的阴气,一边走我一边想:虽不知道这抚琴的鬼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么快就显露出了阴气,似乎是有点太着急了。

顺着小巷一路走,快到城墙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那个抚琴的小鬼。

还有两个。

她俩皆是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一个低头抚琴,另外一个就站在一旁撑着伞。

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恶鬼之流。

待我走过去之后,撑伞的那个对着我笑了笑:“可算是来了。”

我反应过来,就说怎么这么快就露了自己身上的阴气,原来是特地冲我来的。这么想着,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来时的路已经被雾气弥漫,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长屿也是不见了踪影。

我理了理袖子,问道:“你是谁?用这琴声将我引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这许州城里被我下了禁制,连红笺这样的厉鬼都不能随意进来,更别说是面前这两个孩童模样的小鬼。

她朝我福了福身:“小女名叫阿芙,这弹琴之人是我的妹妹,名唤阿音。我二人并非是今晚才找上姑娘的,实则几日之前,就开始夜夜在这抚琴,就是为了想要见姑娘一面。”

闻言我来了几分兴趣,这些年来那些鬼怪见了我几乎都是绕道走的,还从来没有听见过特地寻我的。

当然除了清寂。

我揉了揉鼻子,又问道:“为何要见我的?”

谁知道我刚一说完,那阿芙就朝着我跪了下来,连带着一旁的阿音也不再抚琴,慢吞吞的站起来,再慢吞吞的跪在我的面前。

过后听阿音道:“我姐妹二人二十年前遭奸人所害,死后又被恶鬼束缚,现下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已经是油尽灯枯,没有力气再下到阴司。素闻楚姑娘本事超群,又是现下世间阴阳师中的翘楚,此番举动,实属无奈。还请楚姑娘替我姐妹二人想想法子,让我俩能够去往阴司,不再做这游离阳间的孤魂野鬼。”

我哦了一声,有些明白了,过后又有些哭笑不得,敢情这俩只小鬼是特地来找我超度的。

闻言我往前走了一步,那叫阿音顿时小声嘤咛了一声,往阿芙身后躲了躲,看起来很是害怕我的样子。再观阿芙,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因着是姐姐,又是主动提出要让我超度的,就算是害怕,她也硬着头皮挺直了腰板。

这两只鬼长得十分可爱,加上性格看起来还挺对我胃口的,于是我晃了晃挂在腰间的铜钱,说道:“莫怕,既是你二人主动来找我,我便不会对你俩做什么。”

说着为了表现得诚恳一点,我还把铜钱收了进去。

身上的煞气也随之收敛了一些,这下这两只鬼终于不再瑟瑟发抖,阿芙有些感动的朝我磕了个头:“多谢楚姑娘。”

我摆摆手,问道:“我可以超度你们,只是方才你说你二人死后还被厉鬼束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提到那个厉鬼,阿芙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连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都多了一丝恐惧。这么站着听她说话实在是有点累,我不紧不慢的坐在了一旁,听阿芙颤声说道:“我二人死时年幼,原本也是怨气冲天,曾经也在人间祸害过生人,可之后得到一道长超度,感化了我二人心中的怨气,他原本是想要我们直接送去阴间司,可不想却在最后关头,来了一只厉鬼。那厉鬼十分厉害,将那道长打伤后又吸食了他的精魄,过后又将我们俩带走。原以为他是要吃掉我们,但是……”

越是说到后面她的身子就颤得越厉害,阿音连忙反抱住她,冲我吼道:“你要帮我们便帮,这些话就算是与你说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她突然出声倒是让我始料未及,过后一想又觉着委实有点无辜。这用琴声把我引到此处来的分明是她们,怎么现下反而成了我逼迫她俩?

“阿音!不得无礼!”

阿芙斥了阿音一声,又恐我有不快,连着朝我磕了好几个头:“还请姑娘不要介意,我这妹子心直口快,死时年幼不知事,死后我又疏于管教。她是担心我想着那些事会害怕,才出言不逊,请你不要见怪……”

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像人的鬼了。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摆摆手:“无妨无妨,你继续说吧。”

阿芙这才点点头,继续说道:“谁知道她并没吃我们,而是让我们扮作生人,然后去引来其他人,好让他吸食精魄……”

我拖着下巴看她,想了想,心中编便对对她所说之事有些明了,问道:“那厉鬼现在何处?”

阿音摇摇头,说:“我们姐妹俩是趁着它不注意才逃出来的,只是之前我们一直在这城外游荡,那厉鬼似乎十分惧怕这城中的金光。之前还一直想要进来……”

“既然它比你们俩都厉害,它都进不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阿芙说:“姑娘在这城中下的禁制着实厉害,我二人要是在之前怕是真的进不来。只是现在我与阿音不过一缕孤魂,对这城中百姓也没有半点恶意,所以才拼死从这禁制稍微薄弱一点的地方进了城,还……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她说完身子就晃了一下,我心中讶异,当初我下禁制的时候为了省事,特地用了最厉害的那一张符咒,不仅如此更是在城中四个角落里画了法阵。

她俩虽为厉鬼,但魂魄却十分的纯净,想来是因为当初被那道士感化过的原因。这正是如此,才让她俩能够过了禁制又过法阵,进到城中来。

我叹了口气,收起了方才想要玩弄她们一番的心思,缓缓开口:“虽说你们俩暂时从那厉鬼手中逃脱,但她能束缚你们这么久,想必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找上来也是迟早的事……原本我打算就依着你们的想法在这里超度你们,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听我这么说,阿芙以为我是不愿意,顿时有些着急:“可是我二人恶事做了太多,楚姑娘……觉着我们不能够再去往阴间司轮回?”

我摇摇头:“并非如此。”

方才我就发现了,这阿音和阿芙虽然已经被净化过,却因着常年与厉鬼在一起,身上的戾气不减反增。难得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二人还能保持清醒,心怀善意,若到这城中来时,她二人中有一人心有怨恨,恐怕在进来的时候就会被我的法阵所伤,从而灰飞烟灭。

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说明那只束缚着她们的厉鬼法力了得,我也因此不能够放任不管。万一那厉鬼真想到了什么法子,从外面进来,那这许州城怕是又要不得安宁了。

于是我想了想,决定让她俩先跟着我回家,等到我把那只厉鬼收服之后,再将她俩超度。

阿芙和阿音互相看了看,虽是一脸茫然,但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两姐妹朝我磕了个头,道:“多谢楚姑娘。”

我看着她俩的动作,目光落在那把七弦琴上,问阿音:“方才你弹得那首曲子,你从哪里听来的?”

阿音看看我,又看看阿芙,见阿芙对她点头,方才回答:“以前在别处听来的,觉着好听,就学了。”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出去之后果然看见长屿一脸焦急的站在外面,他身后跟着叶弛,想来是因为方才找不见我,而他又半点都不懂阴阳术,便回去寻了叶弛来。叶弛手里手里拿着符咒,她看见跟在我身后的阿音和阿芙,便作势要念咒。我连声道:“别别别,这两只小鬼不坏,我留着她们还有用。”

叶弛把符纸收了起来,朝我身后看了眼,皱眉道:“阿翎你又在打着什么主意?莫不是要将这两只小鬼带回家?”

我摸了摸鼻子,小声说了句是啊。叶弛听着就要反对,在那之前我率先开了口:“先回去吧,回去再与你细说。”

“你是说有只厉鬼在背后控制着这两只小鬼?”

叶弛看了一眼被我安置在案台上的阿音和阿芙,因着家里实在没有地方放她们,我只好在隔壁厢房中临时摆一个灵坛。又让长屿找来了能够封存魂魄的坛子,虽说从我刚才与他说了要带着这两只小鬼回家之后,他就一直在跟我摆着脸色,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我一边和叶弛说话,一边时不时的看一眼他有些生气的背影,越发觉着我这个小姐当的是越来越没有威严了。

“应当是这样。”

“可你如何得知这不是那两只小鬼在骗你?”

叶弛看起来十分担心,我笑笑,想起了阿音之前弹得琴,温声道:“做了这么多年的阴阳天师,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阿音和阿芙虽然死去时尚年幼,身上怨气未消,戾气也重,但她二人的魂魄确实是几近纯白。想来应当是之前那个道士超度她二人的时候,净化了她们的魂魄。”

她闻言有些惊讶:“既然之前有道士超度她们,那为何现在她们还有在这尘世间游荡?”

屋子里点着蜡烛,因着没有关门,风从门口轻轻送起来,烛火也跟着晃了晃。

我说:“那道士被那厉鬼杀了。”

叶弛愣了愣,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这厉鬼怕是不简单。”

我没有说话,玩心即起,伸出一根手指去晃着面前的烛火,直到一旁的叶弛有些无奈的唤了我一声:“阿翎。”我这才悻悻的收回手。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做?这城中早已被你下了禁制,那厉鬼要进来的话应该不会那么容易。”

“既然不那么容易,我就让它变得容易。”

我不紧不慢的说道。

叶弛先是一愣,而后一惊:“阿翎你……”

我嘿嘿一笑。

叶弛脸色一变:“胡闹!你怎么能去了这城中的禁制?万一把别的鬼放进来了怎么办?你可有想过这后果?”

我被她吼得脖子一缩,摆摆手忙说不是。

我就算是想要引那厉鬼来,也不可能将这城中的禁制解开。那样太麻烦了不说,还得消耗掉我不少灵力,纵使我做事没有章法,也不可能为了两只鬼而赔上一座城的人。

不过倒是难得见到叶弛有这般生气的时候,我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她越来越像府中的那几个老顽固了,于是又说道:“我只是暂时将城中一处法阵削弱罢了。那厉鬼既然这般厉害,应当是会从那里进来的。”

叶弛将信将疑的扫了我一眼,我被她看的有点心虚,赔笑道:“阿弛,我虽偶尔会乱来,但绝对不会为了这件事赔上这整城百姓的性命,放心吧。”

好说歹说,叶弛终于是信了。过后又问:“这厉鬼若是来了,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收了它。”

……

之后的几日我都坐在府中等着那女鬼前来,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找过来,我还特地在院子里点了三炷香引魂香。我极少在府中做这种事,翠儿也没怎么见过,她一边看着那香一边问我:“小姐,你点的那几炷香好生古怪,这都已经两天了,竟然还没有燃尽,是用来做什么的啊?”

当时我正在吃松糕。

闻言我看了翠儿一眼,问道:“当真想知道?”

翠儿点点头,一脸好奇。

我慢悠悠的说道:“招鬼的。”

翠儿:“……”

翠儿扔下手里的东西,吓得扭头就走。

叶弛在一旁无语的看着我:“你明知她胆小,又做什么要吓她?”

我嘿嘿一笑,又伸手拿了块糖糕,含糊道:“就是因为胆子小才要练练嘛。”

叶弛一副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

我摸摸鼻子,忽地发现她手里拿着一个木雕兔子,奇道:“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么?怎么今日还玩上了?”

原本我也就随口问问,谁知叶弛闻言就把拿着木雕的手背到了身后,神色也有几分不自然:“就、就是一时觉得稀奇罢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哦?”我狐疑的睨了她一眼,一边慢吞吞的咬着糖糕,一边说道,“今日我可是才听翠儿说,这几日曲竹居的老板送来的东西你可都收下了。前日里似乎还同他一起出了城,可有此事?”

兴许是我问的太过直白,而叶弛生性内敛,刚一说完她脸便红了起来,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那日我,我不过是碰巧遇见他,他又缠着我一起出、出城罢了,我们什么地方都没有去。”

我一脸吃惊的看着叶弛,眨眨眼:“我可没说你们俩去了哪儿啊,阿弛。”

叶弛:“……”

叶弛终于反应过来是被我套了话,有些气急败坏的锤了我一下,这一下正巧打在我的手上。我手一抖,糖糕就掉在了地上。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叶弛就道起歉来了。

她这慌乱的样子实在有趣,等我弯腰把掉落在地上的糖糕捡起来之后,又看着她说道:“阿弛,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啊?”

“没、没没有啊……”

这话说的十分的没有底气,我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等到她终于被我看的受不了,才泄气一般的说道:“……你别这么看我,我说,我说行了吧。”

说完她目光又落在那木雕兔子上,小声说:“我那日的确是同他出去了,本来我是打算去看看城外有无异样,虽然你说那厉鬼会自己找上来,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那日闲来无事,便出了城。谁知道恰好就碰见了他,从外回来……”

我喝了口茶,饶有兴味的看着她:“然后你便顺势与他结伴同行了?”

叶弛脸一红:“不、不是……是他缠着我,我怎么说他他都不听,赶都赶不走……”

想起那日在街上夙晔对她那般纠缠的态度,我倒是可以想象他在叶弛面前是如何的无赖。叶弛生性温和,虽说有时候会过于古板,但到底脸皮还是太薄,完全不是那夙晔的对手。

她窘迫的表情看的我兴趣盎然,又问道:“那之后呢?你就任由他跟着你了吗?”说着我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她手里的木雕。

她说:“原本我是想去外面看看就回城的,可谁知路上遇见了一些流民,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上来抢我的财物。”

我有些惊讶。

有流民就说明这附近的城池不安生,可近几日我并未听到过这样的传言。

日头升到了最高处,正是夏日,窗外蝉声阵阵。我一边听叶弛说着夙晔是如何将她救下,两人如何一路回城,之后夙晔又如何对她关怀备至,一边想着那日我究竟是去做什么了,才没有同她一起出去。

叶弛讲完之后,我长长的叹了口气。她以为我这是又有话说了,立刻不安的看着我。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而后我又叹了一口气。

叶弛被我弄得一脸莫名:“怎……怎么了?”

“没事。”我慢条斯理的吃着糖糕,咽下去之后又幽幽的开口,“我只是在想,他的手段真是高明。”

叶弛没明白,我也没有再说下去。等一盘糖糕吃完之后,我问她:“那你可是要同他在一起了?”

叶弛兴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直白的问她,脸又是一红,好半天才吞吐道:“不、不是……我不过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罢了……”

“而且他说不定还和城东的王夫人有染。”

说到这个,叶弛顿了顿,而后看了我一眼,说:“我觉着我们先前好像是误会他了,他那日不过是去王夫人府上送茶叶,却被王夫人拉着……出来的时候又碰巧被翠儿看见了。”

“……”

说实话,若是有一天江楚城出入一个寡妇门中,回来之后和我说他只是路过,因为长得好看就被那寡妇抓去摸了两下,其实他们俩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我一定会把他关在门外三天三夜。

虽说这是没可能的,毕竟他身手了得。

同理,方才叶弛才说了夙晔在一群流民之中将她救下,就算这些可能是他自己早编排好的,但为了演的逼真,那些流民也一定不会下手太轻。既然是有这样的身手又怎么会被王夫人拉扯?从而衣衫不整,还从后门出来?

我默不作声的低头喝茶,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稍稍提醒一下叶弛。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啪嗒”一声脆响,不一会儿便见翠儿脸色发白的跑了进来,大喘气道:“小、小姐,不好啦,你之前点在院子里到三炷香,已经烧了一半啦!”

这一消息来得十分突然,致使我一口水呛出来,硬是咳了好半天。

翠儿见状赶忙过来替我拍背,我问道:“烧了一半了?”

翠儿重重的嗯了一声,声音还有点发抖,想来还沉浸在我方才那句“招鬼”中:“方才翠儿寻思着小姐的糖糕应当是要吃完了,便想着去厨房里再拿一下来。出去的时候那香还没有动静,谁知道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烧了一半了。小姐……不会是,那个东西来了吧?”

说到最后翠儿都有点害怕,我安慰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翠儿听完松了口气。

我又道:“虽然你是第一个发现那个引魂香烧了一半的人,那鬼说不定也会来找你,不过那就是夜里的事,你也不用太担心。”

“……”

“小姐!”

翠儿被我吓得一跺脚,一旁的叶弛有些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我站起来摸了摸翠儿的头,说:“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引魂香这东西,需要用死去之人的一点魂魄方才点燃,我将阿音和阿芙带回来,也是这么个原因。正巧她俩又常年跟在那厉鬼身边,倒是省下了我不少事。

这香和寻常的香不同,点燃之后除非要寻的鬼物前来,否则就算烧起来,也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耗尽。

昨日夜里我感觉到了城里某处法阵的波动,掐指算了算,寻思那鬼物应当也是这两日便会寻来。只是我没想到它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在这正午时分过来。

世有极阴极阳一说,一日里阴气最重的时候是子时,阳气最盛的时候便是午时。可又有话是盛极必衰,故而阳气过重,反而会让一些鬼物残留。

而这时撞上的鬼物,那必然是极其凶险的。

烈日当空。

我从房中走出,看着院中那三柱已经燃烧殆尽的香,又半眯着眼望了望头顶的艳阳,捻起手指算了一番,而后便转身走向一旁安置阿音和阿芙姐妹俩的那间房。

因着她俩现在已是油尽灯枯,这样的天气对她们俩来说就如同砒霜一般。推门进去,便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两只小鬼。

这俩小鬼胆子还挺大,居然敢在正午现身。

我关了门,朝她俩走去,还未开口,就先听阿芙颤声道:“它、它来了……”

我嗯了一声,说:“我在院中点的引魂香已经烧到头,等到太阳落下,它应当就会寻着你们的魂魄过来。你们可准备好了?”

阿芙顿时抖如筛糠。

“姐姐莫怕,那厉鬼无非是想吃了你我二人,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阿音一定会保护你的。”

阿音一边说一边抱住了阿芙,过后又转头对我说道:“若我被那厉鬼吃了,你就把我姐姐送往阴间司……”

我有些茫然的看她俩,问道:“你俩为什么觉着自己会死?”

阿音说:“你不就是来告诉我们,那厉鬼会来抓走我们的吗?”

我一脸莫名:“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了?”

阿音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最后她那张惨白的脸抽搐了一下:“你方才问我们准备好了吗……”

我哭笑不得:“我不过随口那么一问,怎的就让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阿音一阵错愕,好一会儿才咬牙道:“臭道士,你敢耍我?”

我揉了揉额角,觉着这阿音的脾气真是臭,不过看在阿芙的份上,也懒得跟她计较。我两三步走到灵坛前,上了三炷香,又作了三个揖,方才说道:“我刚才那番话,的确是让你们做好准备。不过并不是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而是做好与这尘世道别的准备。那厉鬼束缚你们已久,想必你二人对这阳间也是有所留念,等到我将那厉鬼收服之后,也要送走你们俩了。”

说完这番话,我便走了出去。

叶弛在门口等着我,她说:“阿翎,我觉得你这一次似乎有点不一样。”

我啊了一声,看向她:“哪里不一样?是不是觉着我越来越善良可爱了?”

叶弛眼角抽了一下:“我与你相识这么久以来,看着你捉鬼渡魂,虽说常常乱来,做事全凭性子,偶尔也会放跑一两只小鬼,但是这一次,我却觉着你对那两姐妹格外心善。方才我听见那引魂香的时候便有些诧异,你分明能够直接将那鬼招来,又为何如此?”

我摸了摸鼻子,说:“我这不是省事吗?”

叶弛看着我,轻轻摇摇头:“我虽不如你厉害,但对这引魂香还是知道的。你直接将那鬼招来虽然要麻烦一些,但是耗损的也只是你的灵力,过几日便能恢复。可这引魂香……点的是那鬼姐妹的魂,耗的却是你的心血。”

蝉鸣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聒噪,熏风吹的我眼睛有些睁不开。

我揉揉眼睛,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你想多啦,我就是图个省事,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哎,对了,如今你和夙晔有了这层关系,那我以后去他的茶楼,是不是可以蹭口茶水喝?”

“……”

叶弛无语的看了我一眼,有些恼火,又有些害羞,嘴巴动了好几下,方才说:“你要喝什么茶?”

……

傍晚时分,天红得像是被泼上了染料,群鸟纷飞,在墙上稍作歇息之后又立即飞走。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我坐在树下,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符阵,一边回想先前叶弛同我说的话。

她说的不错,这一次我的确对那两个鬼姐妹格外的不一样。但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那个超度她们的道士,正是几年前被我派出去的那个。

事情其实过了不算太久,可我就是不太想的起来那人的样子。只依稀记得她约摸比我年长几岁,自幼在府中长大,而因着脾气古怪,却是没什么人愿意跟她一起。

我虽贵为老祖,按理说这府中上下的人,都应当是要对我唯命是从的。可偏生我性子温吞,情绪不易显露,有些事说过一遍就不会再说第二遍。这府中的人瞧着我好说话,久而久之便对我不再那般忌惮。

本来这是好事,可是发展到后面,竟成了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我亲力亲为。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儿时那日子过得委实有些太惨淡。

只是那个人,她虽总是不言不语,却是唯一一个不曾对我的命令有所异议的人。

其实那一次去收服这俩鬼姐妹,我原本是让别人去的,但那人仗着爹娘不在府上,背后又有叔父撑腰,硬是以“山高路远,腿脚不便”这荒唐的理由打发了我。

那天我躲在房中哭了许久,就在我决定自己前去的时候,她却在门外跪了下来:“小姐,不若让我去吧。”

我答应了,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我曾经试着找过她,但她就像是从这天地间消失了一般,无论如何我都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想完这些事,符阵也是画的差不多了。

当我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一双红色的布鞋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只感叹道:“这天还没有黑,你竟然就来了。”

头顶传来一个女人声:“不过是想着来见小姐一面罢了,天黑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抬起头。

她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裙,容貌算不上特别好看,脸侧甚至还有了一道粉色的疤痕,眉宇间透着的那股娇媚之气,终于让我想起了她生前的样子。

我平静的看着她,而后慢慢站起身。

她走的时候我不过才到她的肩头,现在却已经和她一般高。连她都有点感慨的说:“小姐长大了。”

我嗯了声,“你走了也挺多年了。”

见我一点都不意外,她反倒是有些按捺不住:“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一开始就知道了。”

她皱起眉,有些不相信。

我把手里的树枝丢在一边,看着她那双幽深如古潭的眼睛,温声道:“虽然你走的时候我还年幼,很多事都不再记得,但却对那琴声印象深刻。你会让那俩姐妹用那琴声将我引出,应当也是不确定罢?”

她对着我笑了一下,眼里逐渐有死气缠绕上来:“……我不过是抱着侥幸,却没想到小姐当真还记得。”她顿了顿,又说道,“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那两只小鬼兴许是诓你的,为何还会将她们带回来?”

我摸了摸鼻子:“因为我也不确定她们说的那只厉鬼究竟是不是你,直到我抱着侥幸,点燃引魂香,看见了她们的一些记忆,方才肯定那只鬼就是你。”说着我叹了口气,“你在这世间这么些年,伤人性命,又束缚她姐妹二人,此番前来,你可是想好了后果?幽楚。”

幽楚没有说话,可是慢慢抬起了手,看那动作似乎是想要摸摸我。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本想着等她做完这个动作,就顺势将她带进方才画好的符阵之中。却没想到叶弛竟然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一道金光从那头飞来,瞬间隔开了我和幽楚。

“阿翎!你没事吧!”

叶弛来到身边,还略略的有些喘气,想来应当是一路跑回来的。

我摆摆手,说了句没事。话音还没落下,叶弛又捻起了手里的符纸,作势又要念咒。我赶忙拉住她:“阿弛,等等!”

叶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说:“等等……我和她,还有话说。”

刚刚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却也在无意中让幽楚走进了符阵,虽说过程和我想的有一点不一样,但好歹结果还是一样的。只是这是不是她故意走进去的,就有点难说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府中别处开始亮起了灯火。之前为了不让旁人来打扰,我也顺便在这西厢房外贴了符纸,以免鬼气外露,惊扰那些应当坐在厅堂中吃饭饮酒的叔父们。

只是这样一来,我的灵力就又耗损了一些,估计又要花上好些时日才能恢复。所幸在这期间江楚城应当是不会过来的,否则被他发现了,免不得又是一通数落。

幽楚站在符阵之中平静的看着我,她的眼里已经开始有猩红蔓延上来,可她却在努力的克制着。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实在有些不忍,于是直接省去了之前想好的问候,简单直白的问道:“那时候你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幽楚嘴巴动了动,不过片刻,她的声音竟然就变得有些嘶哑:“那日我去往临城,原本能够在中元节之前收服那两个鬼姐妹,却突发意外,中途被一只厉鬼纠缠,与他缠斗许久,生生在路上耽搁了两日,期间还被鬼气所伤。等到找到那一对鬼姐妹,快要将她们超度之时,偏生体内鬼气陡然大增,至此被术法反噬而死。而那时恰好过了七月十五子时,我便莫名成了厉鬼,终日游荡。”

“……在最开始的那几天里,我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我想要从临城回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可每当我试着走出那个地方,就会被一股力量拉回去。”

“我将这对鬼姐妹带在身边,忽然有一日我发现自己能够离开那个地方了,于是便一路赶了回来。却没想到小姐你在城中下了禁制,无论我怎么做,都没有办法进城……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啊……唔……我听见了一些不好的事……”

幽楚的面容陡然变得狰狞起来,这是她已经开始压制不住自己的戾气的原因。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她那一双手逐渐变成了森然白骨,她痛苦的嘤咛了两声,还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她抬起头看我,一字一顿道:“小姐……有人要害你……他想要你死。”

“我之前曾试图用打翻你封存灵体的坛子的方法来提醒你,可因着我并不能进城,就算是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做到这样。直到不久之前……啊、啊……不久之前我发现那一对鬼姐妹能够穿过禁制,方才想出让她们抚琴引你来的法子……”

我微微一怔,转头看了叶弛一眼,想着我之所以会遇见她正是因为坛子被打翻,将那封在里面的恶鬼放了出来。

只是我没有想到,打翻坛子的那个人竟然是幽楚。

我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涩然道:“方才你说的那个要害我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幽楚点点头,在意识彻底被戾气吞噬之前,艰难的吐了几个字:“……他、他叫清寂,也是当时……间接杀害我的那只鬼……”

良久,我说不出一句话。

幽楚的脸慢慢变得阴森,那双眼睛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想过要伤害我。

我闭起眼睛,心中酸楚。在最后的那一刻,我缓缓抬起手,将红色的符纸在夹在两指之中。她欣慰的看了我一眼,嘴巴动了动:“……多谢。”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叶弛也一直在我的身边,沉默的没有说话。

幽楚虽然生前身为阴阳天师,可却因死后伤害了太多生人的性命,纵然我想把她送去轮回,也是无能为力。

可到底我还是不忍心让她让在那业火地狱中饱受着苦难,才会用红符灭了她的元神,让她从此消失在这天地间。

这样的事我以前也没有少做,可唯独这一次,我心里却堵得慌。

“……她其实可以不用来告诉我这些。”

等到天终于完全黑下来,月悬中天,将我同叶弛的影子拉扯在庭院中时,我幽幽的叹了口气。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叶弛说,“她既然已经成了厉鬼,为何还要来告诉你这些?我……我原本以为她来这里是要取你性命,或者那两个鬼姐妹的性命。但是没想到……”

“阿弛,你别看我现在这么风光,这府中上下的人皆是听命于我。有人怜爱,心中也有想要守护之人。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在这府中的生活,却是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艰难。因为我是老祖,所以我要在很早的时候学习法术,学习占卜,甚至还要学很多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东西。那个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连说的话都很少有人理会……只有幽楚,她从来都不曾违背我。”

我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清冷的月亮,今晚又是个好天气,可是我的心情却不似这般晴朗。

“她之所以会成为厉鬼,不过是被清寂陷害,死的那日又恰好是鬼门大开之时。原本她应当是能够去轮回转世,变成如今这样,也不过是一心想着回来知会我一声。”

夜风吹拂着脸庞,连盘踞在树枝上的喜鹊叫声都小了一些,好似也有些莫名的伤心。

滚烫的水珠从眼里溢出,在呜咽的风声中,我觉着自己好像又听见了那凄凉婉转的抚琴声。

娘总说我生性寡淡,不容易为外事所动,现在想想,这大抵是我第一为了别人落泪。

我并没有将阿芙和阿音送去阴司,她俩在幽楚身边的时间太久,死后又在阳间作恶多端,被我召上来的那个叫做炎月的鬼差告诉我,她俩现已成了魅,已经不能够前往六道。

到底我还是心善,不忍心她俩继续徘徊在这世间,最后同炎月商议一番之后,他答应带走这对鬼姐妹,让她们留在阴间,等到什么时候积满了阴德,便什么时候去轮回。

走的时候炎月看了我一眼,稚气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偏头看他,觉着他应当是有什么话要说,但他最后只是摇摇头,小声说了句保重,便带着阿音和阿芙离开了。

阿音和阿芙走之后的第二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

我同叶弛做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乘凉,翠儿拿着蒲扇站在我身后。当我听见叶弛说她将夙晔送她的那个木雕秃子扔掉之后,难免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为何?”

“不为何。”叶弛说,“本来就不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我心下好奇,可又不敢多问,直到之后的某一日里看见夙晔搂着一身材曼妙的女子走进青楼,我方才恍然大悟。

那之后没多久,夙晔便消失了,连同那曲竹居一起,就像是从从未出现过一样。一直到叶弛离开许州城,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几个月后。

“众位叔伯应当已经知晓,楚家不日便会有一大劫,虽然你们中间还是有人觉得是我算错了卦,但是无妨,这并不影响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楚府正厅,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下面坐满了宗家和分家的叔伯亲戚。

我虽年幼,但因着辈分最高,说话的时候下面也是鸦雀无声。每当为家里运势卜卦之后,在那些叔伯的要求下都会召开这么一次例会。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已与京都卞城的那位,所差无几。

“既然这一次卜出来的卦象,是我楚家大劫,那阿翎可有什么应对的方法?”坐在靠前位置的大叔伯开了口。

我摸摸鼻子,示意他稍安勿躁,过后低头酝酿了一会儿,说道:“方法是有的,过两日我会去一趟京都卞城,在这期间还望各位叔伯趁早从府上搬走,走的越远越好……”

“啪!”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人摔了茶杯。我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大厅中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我想了想,记得他好像是分家的一位叔伯,就是名字我稍微有点想不起来。

“如今楚家大劫,正应该是我等团结之际,阿翎你却让我等叔伯在这个时候搬离宗家,意喻为何啊!”

他这说话的声音实在是中气十足,隔了这么长一段距离,我都感觉耳膜在震动。我道:“叔叔这么说,就是有对策了?那不妨上来一说?”

这话一说,大厅里的人都把目光转了过去,那位叔伯估计也是一时热血,这一下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那既然叔叔说不出来,就还是听阿翎说吧。”

我扫了他一眼,想了想,又挺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说道:“众位叔伯,实不相瞒,这次大劫,我也还没有想好完全的应对之策。只是我身为楚家老祖,在这个时候就应该要站出来保护我的族人,而且……也只有我能够助大家躲过这次大劫。”

说话的时候一旁的娘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生养我这么些年,她对我是最了解的。

我笑了笑,说道:“两日后,我便会前往京都卞城。叔伯们也知道,江府虽然并非阴阳家族,但在阴阳之上,江府少爷也是有所研究。此番前去,我便是请江府少爷相助于我。”

“小侄女,你方才已经说了此次只有你能助我们逃过此劫。那这江府少爷,又如何能够帮助你?”

我喝了口茶,说道:“他的确能够帮我,至于怎么个帮法……阿翎却是不能告诉你们。只是在我去京都卞城的这段时间,大家一定要离开宗家祠堂,越远越好。留下来的人越少,我越是能庇护大家逃过这场劫难。”

听我这么说,在一旁听了许久的爹爹终于开了口:“翎儿,之前我们只是看了你的卦象,却并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劫难,你……不妨说与我们听听,爹与在座的叔伯虽然灵力没有你高,但这么多年的资历和经验还是有的……”

“爹。”我摇摇头,“所谓大劫,便是能够让我楚家从这世间消失的一次劫难,楚家在阴阳两界纵横多年,我楚家有此大劫,大抵也是天意。既然是天意,那便只有逆天而违。”顿了顿,我继续道,“并非是我不愿意让众位叔伯帮忙,而非是此番劫难,只能靠翎儿,叔伯们……都没有办法帮上忙。”

“……”话刚说完,娘亲就嘤嘤哭了起来,“我的翎儿啊……”

我有些无奈:“娘,你不要把气氛弄得这么悲伤啦,我又不会死,只是会耗损一些灵力罢了。”

如果我当时没有上清寂的当的话。

这句话我自然没有说出来,我从座位上跳下来,走到娘身边,低声道:“娘,你不要担心,翎儿不会有事的。卦象显示这次大劫的到来,至少还有三个月左右。两日后我便会启程去京都卞城,让他帮帮我。这中间大约会有两个月的时间让你们搬走,离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娘看了眼身后小声讨论着的叔伯们,抽泣了两声,过后也压着声音道:“翎儿,你老实告诉娘,是不是你惹上了什么麻烦,所以才会招来此番劫难?”

娘的声音虽小,但是还是被一边的爹听了去。他皱起眉头,就要开口说话,却被娘制止了。

其实我也想过这次会不会是清寂搞的鬼,但是想一想,他就是个鬼,再厉害也没有通天的本事。我楚家百年根基,这种足以让我楚氏一族覆灭的劫难,又岂是他一只厉鬼能做到的?

我摇摇头,又拍了拍娘的手:“娘,翎儿这些年行事虽然鲁莽,也犯过一些原则上的错误,但这种事翎儿还是有分寸的。”

听我这么说,娘好歹是放心了一些,可片刻后她又拉着我的说道:“可我们走了,你要怎么办?娘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我笑了笑:“等翎儿办完事,就会让长屿去通知你们回来。到时候,我们就又能团聚了。”

“当真?”

“当真。”

娘死死的抓着我的手,过了好久之后才慢慢放开了我。抽了一下鼻子,道:“好,娘等着你的消息。你要是敢不活下来,你和江楚城的这桩亲事,娘可就要不同意了。”

我顿时哭笑不得:“之前女儿说不要嫁给他,还是你在一旁游说我呢,现在就变卦了。”

娘说:“那是我看你那时候都不喜欢他才那么说的,如今你一颗心都快挂在他身上了,娘自然要这么说。”

“……”

两日后,我离开了楚家。爹和娘虽然万般不愿意,但还是在我的执意要求下,答应不日便会和叔伯们一同离开许州城。

我去京都卞城之前把翠儿的卖身契还给了她,和她说着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再让她回来。翠儿哭成了泪人,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长屿站在我旁边,看着翠儿的越走越远的背影,对我说道:“小姐,也要赶走长屿吗?”

我惊奇道:“我还要你护送我去京都卞城呢,你可不要想跑。”

长屿愣了愣,而后一笑:“是。”

自从我只剩下半条命之后,遇见的鬼怪是越来越多了。去京都卞城的这一路上,我至少收服了不下五只鬼。不过好在都是一些小鬼,就算我现在并非全盛时期,对付它们还是很轻松。

更何况,我的身边还有长屿和红笺。

红笺恢复的速度很快,原本我以为她大概要个三五十年才能将自己的魂魄补全,可是没想到和才过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她的魂魄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想了想,这应该是和她长期生活在楚府,长屿又偷偷的喂她吃自己的精血有关。

这也怪我,三年前我发烧的时候不小心说漏嘴,让长屿知道了亲人的血可以加快红笺恢复的速度,从那之后,每逢月圆之夜,我都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儿。

又过了两日,我们终于到了京都卞城。几日前我便给江楚城飞鸽传说,说是今日前后会到。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便瞧见了停在护城河边的那辆马车。

我笑了笑,一夹马腹,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江楚城!”

我扬声喊他。

到了马车前,里面一人慢悠悠的掀开了帘子,叹气道:“多日不见,娘子声音还是这么洪亮,为夫这耳朵实在是受不……住。”

他还没有说完,我便纵身从马上扑了过去,吓得他赶紧抱住了我。

鼻息间是我最熟悉的气息,算起来我与他也足足有好些日子没有见了。我埋在他胸前,抽了抽鼻子,说道:“我好想你呀。”

“嗯,我也想你,”江楚城说,“但是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忘记你刚才从马上跳下来。”

说着他就用手里的扇子打了我一下,那一下还挺重的。我揉了揉后背,鼓着脸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江楚城朝我一笑:“不要急,我马上就来怜香……惜玉。”

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突然吻住了我,还将我一把抱进了马车里,里面点着熏香,还暖暖的。我有些惊讶,记得他明明是不喜欢这种味道。唇分后,我一边喘气一边明知故问:“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怎么又点上了?”

江楚城抱着我坐在毛毯上,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嗯,不过几日前我那未过门的娘子传信来与我说,甚是喜欢这种味道,即便是不喜欢,我也只能为她点了。”

我哦了一声:“你对你娘子真好,你娘子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江楚城说:“也就那样吧。”

我惊讶道:“那你还能看上她?我可听说,阁下最近可是深受皇上喜爱呢。”

闻言江楚城露出有些头疼的表情:“虽然她长得着实一般,脾气也挺不好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唔,很对我的胃口,看她没人要是在也是挺可怜的,我就发发善心将她娶进门好了。不过嘛……”

他说话的时候我就戳了他一下,听他最后又有话说的样子,只觉得应该是个坑,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往下跳了:“不过什么?”

“不过她似乎对我不怎么上心。”一边说,他一边露出了哀怨的表情。

我一阵惊奇:“她居然对你不上心,那你还不把她踹了。”

江楚城轻笑一声,但那笑却有点冷:“我舍不得她,却不知她是不是舍不得我。”我眨了眨眼,听他继续道:“我知她这次来找我是有要事,也知道……当她做完那件事之后,便会离我而去。”

他面沉如水,说完这句话之后越发收紧了揽在我腰间的手臂,直到我痛呼一声,他方才回过神来,而后缓缓松开。

外面传来小贩的吆喝声,那声音我是极为熟悉的,从这里走下去,再拐过两个街口,接着再直行一段时间,便是江府了。

我整个人还俯首在他的怀里,听见他这么说,不由得咬着下唇,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居然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说道:“谁说我要离开你了?”

江楚城道:“嗯?我方才与你讨论的可是我那未过门的娘子,与你又有何干?”

这话说的凉凉的,我顿时心肝一颤,在他怀中坐直了身子,又不死心的凑上前去吻他,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吻我。我慢慢离开他的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那未过门的娘子可不就是我?莫非江公子心中属意之人,是另有他人?”

江楚城眼皮一掀,看着我说道:“若我说是呢?”

虽然知道他这说的是气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心疼了一下。一时间我有点不知道做何动作,只好小声的哦了一声,就装作要从他怀里下来的样子,凄凄然道:“既然这样的话,小女子还是早点离开江公子的好,免得引起别人的误会……”

刚这么动了一下,他就更紧的抱住了我,咬牙切齿道:“反了你了还?”

我说:“不是你说你心中另有所属,我这不是赶紧走,给别人腾位置吗?”

江楚城终于败下阵来,叹气道:“……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

“江公子,”我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吗,知不知道我刚才都快要哭了。”

他哭笑不得的看着我:“方才不是你起的头吗?现在倒是怪起我来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又叹了口气:“你觉得我看上你之后,我还能看上谁?”

“……”

马车在这时候停了下来,赶车的小厮在外面小声说了句:“公子,到了。”

江楚城嗯了一声,却是没有动身。他手动了动,又让我重新坐回了他怀里,我看着他的下巴,最后还是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马车里的熏香快要燃到头了,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又收了收,过后亲吻我的眉心,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事,我想知道,总是能知道的。”

接下来的几日我并没有跟他提我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虽然他大概也能知道,但是我想着,我和他从来都是聚少离多,能这么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不多,时间还多,我又何必去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呢?

这些日子我被安排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厢房,每天夜里我都能看见他屋里亮着灯,直到天快亮,灯才熄灭。我让长屿去看过他在做什么,长屿回来后告诉我,他似乎是想要找出能帮助我更好解决掉这件事的方法。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之后的某一天晚上,我提着灯进了他的房间。当时他只穿着一袭单衣,稍微动一下就能看见里面紧实的肌肉。而我穿了一身毛茸茸的外套站在门口,和他这个样子,俨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见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而后快步走过来,皱眉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是温热的。

我诧异得忘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你……你不冷吗?”

江楚城拉着我进了屋,过后又关上了门,说道:“屋子里有暖炉,关着门倒是不觉得。你这么晚过来做什么?长屿和我说你这几日都睡得晚,看你屋子里没有点灯,你在悄悄的做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抱在了怀里,我看着案台上摆着的各种书籍,无一不是有关阴阳的,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又随意抽出一本书,丢在了那本《阴阳学说》上,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去看他:“问你话呢。”

“哦,”我说,“想你想的睡不着。”

“……”

我估计他也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说,当时就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开口,慢悠悠的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想我想的……睡不着?”

这句话本来是没什么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道,我连忙摆摆手,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楚城说:“嗯?我想的哪样?”

我用手锤了他一下,表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但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捉弄我的机会,揽在我腰上的手紧了又紧,低下头用自己高挺的鼻子抵着我的,嗓音低沉:“翎儿,怎么不说话了?”

大概是房间里太暖了,我穿着大衣,还被他抱在怀里,他说完这话我脸就红了。而这一变化看在他的眼里又是有了不同的意思。

他微微垂下眼帘,嘴巴动了动正要开口,我赶忙反手抄起一本书扔在他脸上,道:“你还是继续看书吧!”

那书“啪”的一下打在他的脸上,书后传来他的一声闷哼,我暗道不好,慌慌张张就要从他怀里跳下来往门口溜。刚走没两步,就被他重新拎了回去。

“翎儿这是要去哪儿?”他将书甩在一边,微微眯着眼看我。

我结结巴巴道:“天、天色不晚了,我得回去睡觉了……”

“是挺晚了,”他点点头,我刚想附和,就又听他说,“这么晚,翎儿回去我也不放心,今晚就睡在这儿吧。”

“……”

说着他就将我拦腰抱起,往里屋走去。我啊啊叫了两声,第一反应就是想要从他的怀里下来,可转念一想,我今晚过来的目的,其实也是这个啊。这么一想,我也就不动了。

他将我放在床上,我觉着这种事他应该是要一起上来的,于是老老实实的往里面缩了缩。但他却只是替我脱去衣服之后,将被子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露出两只眼睛看他:“你……你不睡?”

江楚城眉毛一挑:“翎儿很想和我一起睡?”

我深吸了一口气,跟自己说要冷静,不要被他带着跑。于是我迎上他的目光,慢慢、慢慢的点了点头:“……嗯。”

江楚城一愣,随后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上下扫了我一眼,意有所指:“你还太小了。”

这话说的我就不乐意了,前些日子翠儿还颇为羡慕我如今的身材,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是太小了?

情急之下,我道:“你都还没有看过呢,就说我小!”

江楚城:“……”

天知道我是第一次说出这种话,就算我素来不似小女儿那般扭捏,但一张脸好歹还是烧了起来。不过还在里屋只掌了一盏灯,我整张脸都差不多埋在被子里的,他应该也不会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摸过来的话。

刚这么想着,他就抬起手,我紧紧的闭上眼睛,第一次做这种事难免有些紧张。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感觉到他的手落下来,我又睁开一只眼睛去看他。他这才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道:“睡吧。”

因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说完他便转身就走。

“江楚城!”

我忙起身,想要拉住他,但刚碰到他的手指,便被他不着痕迹的拂开了。

“别闹了。”他叹了口气,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我……并非如你想象中的那般能忍。”

我嘟囔:“你……你不用忍啊,我、我问过了,我现在已经到了可以、可以与你这样那样的年龄……我、我……”

我有些说不下去,他终于转过了身,昏黄的烛光映着他的侧脸,他有些无可奈何,又两步走过来坐在床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看着我道:“……虽你我早已定亲,成亲却是在你及笄之后。现下不过月余,这点时间我还是能等,所以莫要再调皮了,嗯?”

这番话倒是有些让我意外,平日里分明是他老爱调戏我,可到了现下这般情形,他倒是突然正经起来了。

江楚两府在二十多年前便定下亲事,我从一出生便注定了是他的新娘。他说的没错,再过小半年不到的时间我便能及笄,过后就能同他成亲,只是……我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现如今离楚家大劫只剩下两月不到,我深知这一次自己恐怕是有去无回,怎么还等得到及笄之时?

我心中有些酸楚,但仍旧瘪瘪嘴,凄然道:“……伤心,难过,挫败。吃醋!”

既然这种直接的方式他不能接受,那我就迂回一下好了。

果然他眉毛挑了起来:“吃醋?”

我哼了一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卞城里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就那个陈家的小姐,这几日已经来了差人来了好几次,又是送甜糕又是从点心的,哼!”

江楚城也有些惊讶:“还有这种事?”

我抱着被子瞄了他一眼:“我亲眼看见的,你那个贴身小厮也悄悄跟我说过啦……哼!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不愿意和我、和我……”说着我一拍手掌,控诉道:“我想起来啦!你先前还说自己心有他属……哎呦!”

话还没有说完,江楚城就弹了下我的额头,道:“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又哼了一声。

江楚城抚了抚额角:“那陈家小姐确实有意与我接触,我也早已明确表示已有婚约在身,且从未有娶二妻的打算,她送来的那些点心我都让王福送回去了,一样也没有留下。你向来听故事只听一半,恐怕只听王福说有女子赠我点心,却没有听他说我已让他退还。”

我把脸往被子里面埋了埋,依旧不依不饶:“……可你那天明明就说了你心有他属。”

江楚城凉凉的扫了我一眼,正要开口,我立刻捂着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你要是今晚不陪我睡,你就是不喜欢我!”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愣是让江楚城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他盯着我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好。”

说着他便脱去衣服翻身上来。他本来就没有穿多少,这么一脱,更是不得了,只剩下了亵裤。我没想到事情突然变得这么顺利,啊了一声,立刻移开了视线。他掀开被子从背后抱着我,调笑道:“方才不是还那般大胆的说要与我行那般事,翎儿怎么现在又害羞了?”

听闻此言,我又转过身去,不服气道:“谁说我害羞了?”

他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床帏落下,他宽厚的手一下一下的拍打着我的背,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着那一握幽暗的烛光,想了想。小声道:“你、你靠过来一点,我害怕……”

他的手一顿,人往我这边凑了凑,低沉的声音也在头顶响起:“翎儿,成婚之前我是不会要你的,莫要再费心思了。”

“……”

再一次被揭穿,我顿时有些郁郁,料想今晚应该是不行了,只好道:“……哦。”

过后的几日江楚城都有点躲着我,甚至有两次我去找他的时候,王福直接告诉我说他暂时没有空。我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摸摸鼻子想着,这向来只有他在我这里吃闭门羹的份儿,我在他这吃闭门羹实属不多,况且还是接连两次,委实让我有些挫败。

于是这日我坐在庭院中,看着飘落下来的梅花,闻着这满园的梅花香,问长屿:“你说我要怎么才能让他和我行房呢?”

“……”

当时长屿正坐在墙头拿着小刀雕刻着什么,听我这么问,一个不稳,刀尖便刺破了手指。他神色淡然的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我一眼,然后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