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面色平静地等着皇帝说下去。

他会说什么?会骂她么?骂她狂妄弑君,骂她们长平王府意图篡位谋逆?然后再抖一抖九五至尊无上的威严,叫人进来把她带下去问罪处斩?

或者再隆恩浩荡地赏她一次全尸自裁?

那也得有人信他,有人肯听他差遣才行!

殿里伺候的全是张德安排下的徒子徒孙,没有张德的许可,谁敢上来碰她一指头。

至于太医和长公主们,要是敢信皇帝的“胡言乱语”,就得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如瑾微微挑了挑眉头,等候皇帝的下半句。

可是皇帝并没有往下说。

因为熙和长公主突然开口相拦,声音大得盖过皇帝:“皇上!您昏迷许久刚刚醒来,千万不要动气伤身!陆雅,还不快过来伺候着!”

太医院医正赶紧躬着身子小跑走到龙床前跪下,“皇上,皇上请躺好,容微臣给您请脉!”

被他们一打岔,皇帝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狠狠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鲜红的血丝。

“皇上!”

几位长公主大惊失色,失声叫起来。

皇帝这一咳,就再也没力气说话了,好容易平复之后只剩了闭着眼睛喘气的份。

如瑾悄悄瞄了一眼熙和,见她一脸焦急关切,心无旁骛的样子,私下纳罕更甚。

以熙和的眼明心亮,怎会看不出皇帝方才其实是有关键的话想说?可是她突然就高声打断了,难道,是隐约猜测出了什么,想帮自己?

“皇上,您怎么样?”

“皇上您好好歇着,有什么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长公主们低声关怀着,熙和道:“各位姐妹请让皇上静一静吧,别说话分他的神。有陆医正在这里盯着,大家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交待。”

这几个老姐妹向来以熙和为尊,习惯了听从她的吩咐,于是纷纷跟着她往出走,要到后面小厅里去说话。

“蓝侧妃,你也来。”熙和叫如瑾。

“是。”

如瑾随着众人出了寝殿。屋里只剩下几位太医和御前服侍的宫人。

见众人出来,静妃快步从另一边的偏厅过来询问情况,熙和叹口气,让她一并去说话。

“皇上平日两三天不见醒一次,这回垂危之际突然醒来,恐怕是……回光返照。”

众人进了偏厅落座,熙和语出惊人。

静妃作势要往寝殿走,“怎么,皇上醒了吗?”

“坐下!”熙和皱眉,“皇上遇刺之后乍然醒来,情绪十分激动,看见谁都想与之数落老六这个不孝逆子,是以我们才出来免得打扰太医给他安神,你又要冒冒失失进去,是还想让皇上累晕过去么?”

皇帝哪有要数落永安王的意思,熙和这是睁眼说瞎话。如瑾淡淡抿了抿唇。

静妃被当众呵斥,十分尴尬,而且又惦记着皇帝,想趁着他清醒的时候赶紧去讨句话——要知道皇帝这会可是醒一次少一次了,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她怎能不盯在跟前听遗言?

那很可能会关乎她们母子的生死荣宠!

于是不管再怎么忌惮熙和,此刻也不顾了,当即变了脸,“长公主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皇上重伤垂危,此时跟前正该有人陪伴着不离左右。您先是不让合宫嫔妃近前,现在皇上醒了,本宫要去见一见您也不让,横拦竖挡的,究竟是何居心!”

熙和勃然大怒,重重一巴掌拍在椅边茶桌上,“静妃,说话要有分寸!本宫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中宫无人,你暂代协理六宫而已,却把自己当成了一人之下的正经主子,越发目中无人。小小的从二品妃,也敢质问本宫的‘居心’?本宫是皇上亲姐,所言所行都是为了皇上身体和性命着想,难道还能害他不成?倒是有些人仗着自己膝下有子,心思不知在什么地方呢!明明知道皇上此刻不宜被打扰,还要到跟前去搬弄是非,妄图诱导皇上做出什么承诺,这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你……”

静妃气得脸色发白,“熙和!无凭无据,你竟然当众污蔑本宫……”

“少在本宫面前称‘本宫’,皇上尊封本宫为第一长公主的时候,你这个‘本宫’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熙和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气势又足,声音又大,连那边偏厅的嫔妃们都惊动了。有几位稍有头脸的宫嫔过来探看,也不等通报,一拥走了进来。

“哎呦,是谁惹长公主生了这么大的气?”

“长公主年事已高,最最动不得气的,要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静妃娘娘,是您在和长公主争执么?您千万息怒啊,长公主是皇上最看重的长姐,现在皇上重病在床,您执掌后宫虽然尊贵,可也不能对熙和长公主无礼,不然旁人会怎么说您?”

静妃厉声:“住口!”

见进来的这几个都是平日与自己不睦的,言语间又颇有煽风点火之嫌,立时不客气,“都给本宫出去!没得允许谁也不许进来。本宫与长公主们商议事情,无关紧要之人最好不要来凑热闹添乱。”

“哟,静妃娘娘,各位长公主都在这里,她们还没说什么,您倒耍起威风来。”

“静妃娘娘打理后宫日久,脾气越发见涨。皇上正卧床,您却在这里发脾气耍威风,皇上平日真是白宠你了!”

静妃一时柳眉倒竖,心里憋气得很。

这几个平时哪敢与她扎刺,谁不是毕恭毕敬的,就是有怨言也不敢当面发作出来,现在皇上眼看要殡天,她们却趁机一个个全都欺负上来,不就是看准她无法再进一步,反而因儿子的存在要前途难测么!

“小小的嫔位、贵人,竟敢对本宫无礼。”静妃眯了眯眼睛,“来人,给本宫将她们拖出去,每人十大板,让她们好好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尊卑有别!”

如瑾暗暗叹了口气。这静妃是急糊涂了还是被权柄遮蔽了眼睛?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竟要在皇帝病床前惩治宫嫔,嫌自己名声太好么?

外头跟静妃来的宫人闻声进门,就要把那几个宫嫔拖出去。

熙和怒喝:“谁敢!”

几个宫嫔眼底都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她们就是看中两边打擂台才进来点火的,静妃还想逞威风,那熙和长公主这么多年的威风岂不是白逞了?反正等皇帝一过世,大家统统都是太妃宫里的老人家,高低贵贱又有多大分别,而且因为十皇子的存在,静妃的日子铁定不如她们这些低位的,所以说,谁怕谁?不趁着这时候狠狠踩几脚,平日不是白受气了。

于是几人都卯着劲跟静妃过不去。

这个说,“娘娘息怒,蓝侧妃还在这里呢,您喊打喊杀的,莫惊吓了腹中皇孙。”

那个说,“静妃娘娘一心只惦记着自家儿子,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家孩子呢?”

熙和长公主冷笑:“本宫在这里一刻,谁也别想逾矩乱发威。若是惊吓了皇上,或是吓着小皇孙,本宫绝不与她善罢甘休!心怀鬼胎的趁早离了这里,别在本宫跟前碍眼。”

静妃狠狠瞪着熙和。

熙和也瞪着她,两个人剑拔弩张。

其他几位长公主没熙和那么大脾气,而且平日不愿意惹事,就悄声给几个宫嫔使眼色,让她们先出去。宫嫔们挺想看热闹的,但在几位长公主的频繁示意下,不得不悻悻离开。

门帘掀起的时候,如瑾无意间往寝殿那边瞟了一下,恰好看见几个宫女往里送东西。

其中一个端着安神香炉的宫女头低得很深,双手高举托盘,宽大的衣袖正好挡住脸部。宫女们端东西的时候就算再谦卑,也会露出小半张脸的,如瑾正奇怪这宫女怎么如此姿势,莫非管事嬷嬷没教好?目光下落时却突然发现,她的步伐明显和别人不一致。

如瑾正想继续看个究竟,几位宫嫔却全都出了后厅,绣帘随之降下了。

怎么回事?御前宫女不可能会有那么特异的存在。

是谁混进去了么?又意欲何为呢?

若是平日还可以怀疑是刺客,但现在皇帝明显马上要归西,谁还费劲要去多此一举。

寝殿里伺候的宫人有长平王府的眼线,如瑾倒是不怕谁会对王府不利,只是心里纳罕,一时想不出究竟。

熙和与静妃还是怒目而视。

半晌,静妃慢慢扬起容妆精致的俏脸,冷冷勾唇,“熙和长公主今日是必定要与本宫过不去了?”

熙和沉着脸道:“本宫只与心怀鬼胎的人过不去。”

“容本宫说句难听的话。俗语有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市井人家都知道出嫁女不能管娘家事,您老人家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来日可莫要后悔。”

这话一说,不但熙和,就连其他几个默不作声的长公主都微微皱眉。静妃实在太无礼了!

熙和怒目,正要开口,坐在一边事不关己的如瑾突然出声:

“静妃娘娘,妾身一直觉得您是宫里头最晓事、最知书达理的人,可是听您方才所言,实在让妾身大失所望。”

静妃皱眉看过来,“你要说什么?”

如瑾平静看着她,“娘娘,您拿市井人家的事情作比,那么妾身也说一说市井人家。寻常百姓家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出嫁的女儿的确不会跑回娘家指手画脚,否则就是不尊重兄弟的妻子,乱了主母地位。可是若那兄弟没有正室妻子,做姐妹的回去帮衬一把也是应该,大家是一家子骨肉当然要照应。您说是不是?”

熙和立刻冷哼接口:“这话在理。家里有事,出嫁的女儿不帮衬做主,难道要那些婢妾姨娘指手画脚么?那才让人笑话死!”

静妃脸色变幻,看向如瑾的目光就控制不住敌意了。

两人打交道许久,这还是第一次。

几位长公主闻言倒是舒坦许多,纷纷对如瑾投去赞许的一瞥。

事实本来如此,皇上重病之际,她们骨肉至亲的同姓姐妹不来帮忙,总不能让不入流的嫔妃当家作主吧,那大燕朝天家贵胄的颜面何存?

如瑾坦然接受静妃的盯视。

看静妃这做派,皇帝一殡天,大家彼此早晚要撕破脸。现下皇帝还有口气尚存,静妃就忍不住要拿出执掌天下的气派来,敢跟熙和硬碰硬,所依仗的是什么?

难道是那两个京畿卫所里异动的三万兵马?

那也得他们进得了京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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