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从教学楼出来,好长时间没人说话。
胤禛不知所措地望着安德烈,茱莉亚放下刀,开始哭。
安德烈则迷迷瞪瞪回望着教学楼,他的神情就好像在做梦。
“……我听见丧尸在叫。”他梦呓般地说,“我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躲起来,可是想到你们还在楼里头。我就拿着枪冲过来了。”
胤禛伸手想扶安德烈,然而后者好像被烙铁烫了,突然后退!
“别碰我!”他叫起来,“我身上有毒!”
胤禛站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
良久,安德烈才好像大梦初醒。他歪过头,看看肩膀上的那个伤口,就像看一个从未谋面的怪物。
然后,他惨然一笑:“走吧,天要黑了。”
三个人回到刚才用餐的房间,胤禛小心翼翼把门锁上,安德烈慢慢走到床边,他扶着床沿坐下来。
他的脸呆呆的,什么表情都没有,目光凝视着虚空。
茱莉亚站在他身边,垂首无声落泪。
最后的一点夕阳从天窗洒进来,照在安德烈的身上,他一头金发闪闪发光,那情景,让胤禛想起郎世宁笔下的西洋画。
终于,安德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他咧了咧嘴:“……看来,我去不了清朝了。”
茱莉亚忍不住发出低泣,她想说些自责的话,可她也明白,那是安德烈此刻最不需要的。
仿佛终于接受了事实,安德烈的表情逐渐轻松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交代些遗言吧。”他低声说。“茱莉亚,我可以把图书馆里的那些书,托付给你么?”
茱莉亚胡乱擦了擦眼泪,她用力点头:“当然!往后我会经常来照料这些书的,你放心!”
安德烈笑起来:“那就好,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既然有你答应。我也就没什么搁不下的了。”
“安德烈……”
“其实这样也好。”他轻言细语道。“这么一来,我就不用苦熬下去了,上帝是仁慈的。它知道我受不了苦,所以就让我死在这儿。往后,我就解脱了。”
然后,安德烈侧过脸来。温柔地对茱莉亚说:“茱莉亚,请你暂时去隔壁待会儿好么?我想单独和四爷谈谈。”
茱莉亚赶紧起身。她点点头:“有什么事就叫我。”
等她出去了,关上房门,安德烈这才长出了口气。
“茱莉亚在旁边,我总觉得不大好开口呢。”他有点羞涩地说。“交代遗言什么的,听起来太荒唐了。四爷,您别站着了。坐下来吧。”
胤禛只得在他身边坐下来。
安德烈看看手表:“一般来说,我大概还能活一个小时。等会儿我死了。变成了丧尸,四爷,别放我出去。”
胤禛心头发酸,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样的话。
“……别让我变成丧尸满世界跑,那太残忍了,四爷,我不想自己变成那个样子。叫你杀我,这很难我知道的,可你一定得办到,千万别心慈手软。”
还能说什么呢?胤禛只好点头,嘶哑着嗓子说:“你放心。”
听他答应,安德烈这才松了口气,他笑起来:“托付给别人,总没有托付给四爷更稳妥。”
他说着,摘下手上的手表,递给胤禛。
“这个,算临别的礼物吧。”他说,“虽然它已经换不来钱了。可这是一块好手表,到现在走得都很准时。”
胤禛吃惊地看着他:“可这是你父亲给你的,我怎么能要呢?”
“没关系。”安德烈把那块百达翡丽塞到胤禛手里,“我的父亲叫弗兰克.伊斯特兰德。如果有可能,四爷您能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我的事情——虽然太渺茫了,可是手表在您这儿,也许就有一线希望。”
胤禛只得接下那块手表,他把那个古怪的名字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以确保记得分毫不差。
“然后,还有最后一件事。”安德烈说,“等会儿我咽气了,四爷您能帮我做个临终祈祷么?我知道这事儿得找牧师,可眼下没有牧师,只能求您帮忙了。”
胤禛呆了呆,他为难了:“可……可是我不会……”
安德烈拿过他的包,他从里面掏出一本圣经,递给胤禛。
“不难的。”他柔声道,“不拘是哪一段,四爷您随便念一段就好了。上帝会听见你的声音。”
胤禛只好又接过了那本书。
见他答应下来,安德烈这才松了口气,他惨青无血的脸上,露出宽心的微笑。
“这么一来,我就一点发愁的事都没有了。”他轻声说,“不会耗费多久的,我已经开始发烧了。”
胤禛慌了,他伸手放在安德烈的额头,果然,十分烫手!
“本来还想和您一块儿去清朝的,看来,人不能做太多的美梦,是我贪得无厌。我能见到您,见到各位爷,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想想看,这世上能有几个史学家,亲眼看见自己研究的对象?”
胤禛苦笑。
“另外,四爷,在我住的那个房间里,有个很大的包。”安德烈说,“您回去以后,把它拿过来。那里面全都是我的研究资料。”
胤禛吃了一惊:“是……是关于我的?”
安德烈点点头:“虽然这么说太狂妄了,但那些资料用了我十三年的心血,尤其包括后期您登基以来,做出的所有政策决定。我将它们一一列举,您处理这些事情的妥当之处和不妥之处,以我自己浅薄的见解写了下来。”
这太让胤禛惊讶了!
安德烈轻轻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现在告诉您这些,是好还是不好。很多观点,是我以一个后世的西方人的视角来分析,也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还是希望您能看见它们,而不是被当成废纸扔进垃圾堆。再不见天日。”
“你放心,我绝不会扔掉它们!”胤禛赶紧说。
安德烈苦笑起来:“四爷,那包里的东西,您自个儿看看就得了,看完就扔掉吧。那些东西让九爷他们看见了不大好……”
胤禛一愣。
“要是我能活着和您一块儿去清朝……唉,算了,这些话不说也罢。只一样。《大义觉迷录》那个东西。您还是别写了。”
胤禛点点头。
“至于别的,我帮不上什么忙。”他笑了笑,“尤其追女仔这种事。我自己都一塌糊涂,更没法给您提什么建议。不过,茱莉亚她是个好姑娘,只是胆子小了点。四爷。您不要放弃她。”
胤禛点了点头:“……明白的。”
安德烈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笑道:“该说的都说了。请让茱莉亚过来吧。”
如他自己所言,安德烈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支撑不住了,他浑身滚烫,温度高得惊人。胤禛他们在一边急得束手无策,茱莉亚试图将冷水洒在安德烈的额头上,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安德烈在高烧中。嘴里发出呢喃,但胤禛听不懂。那是英语。
他让茱莉亚凑近来听,茱莉亚听了一会儿,告诉他,安德烈说的很凌乱,好像是在说小时候的事情,和妹妹的事,和父母的事……以及,他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谁?”胤禛错愕地问。
茱莉亚垂下眼帘:“那个人叫罗克珊娜,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是个女人。”
接近午夜,安德烈在急促诡异的喘息中,停止了呼吸。
茱莉亚跪坐在尸体边,默默流泪。
静静看着友人的遗体,好半天,胤禛才站起身来。
他拿着那本圣经,走到了窗前,在黯淡的星光之下,翻开了厚厚的书页。
“……他们正在田间的时候,该隐就起来袭击他的弟弟亚伯,把他杀了。耶和华问该隐:「你的弟弟亚伯在哪里?」他回答:「我不知道;难道我是看守我弟弟的吗?」耶和华说:「你作了什么事?你弟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呼叫。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了你弟弟的血,现在你要从这地受咒诅。你种地,地也不再给你效力;你必在地上流离失所。」”
胤禛念不下去了,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句子,于是他把书合上。
走回到安德烈的遗体身边,胤禛蹲下身来,他望着那静静不动的人,安德烈的容貌十分安详,如同熟睡。
“真对不住,安德烈,我念不了你这书,这不适合我。”他看着安德烈,低声道,“如果你的上帝不介意的话,我还是给你念往生咒吧。”
然后,胤禛就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默默念诵起往生咒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那个夜晚,胤禛第一次亲眼目睹死者是怎么变成丧尸的。
事先,他让茱莉亚出去,到隔壁去。
他不想让茱莉亚亲眼看见他杀人,即便是杀一个刚刚变成丧尸的朋友。
茱莉亚没有和他争辩,她低着头,悄悄退出房间。
一开始,安德烈冰冷的尸体还毫无动静,但,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他那双眼睛慢慢睁开了。
当安德烈睁开眼睛的时候,胤禛的心一阵狂跳!他甚至有种错觉:安德烈活过来了!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睁开眼睛的安德烈,机械地张开嘴,上下颌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那双原本温和明朗的灰蓝眼睛,也变得毫无生气,活像一对死掉的玻璃珠。
胤禛看着他,看着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安德烈”的怪物,慢慢坐起身来,左右摇晃着,两条干枯苍白的手臂抬起来,手指弯曲着要来抓他。
就在指尖触碰到胤禛的一瞬,他一把抓起搁在旁边的刀,狠狠戳向丧尸的头部!
好像坏掉了机关的傀儡,变成丧尸的友人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望着头部插着尖刀的尸体,胤禛慢慢跪倒在地上。
他伏下身去,把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他不由泪流满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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