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原本是刷过红油漆的,但因为年岁久远,此时已经露出了大片大片木头本来的颜色,斑驳,老旧。
谢澹如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低矮的围墙,食指动了一下,就已经有人上去将门踹开了。
木门砸在地上,扬起尘来,谢澹如伸手捂了一下鼻子,就听见无厘头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老太太的声音。
“儿啊,是你回来了吗?”
谢澹如显然不可能是他儿子,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去,就见到先他一步进来的兵正举着枪,围住了一个坐在土炕头上的瞎眼老太太。
对于一个老太太来说,被七八条枪指着实在是个大阵仗,谢澹如看了一眼率先进屋的这个班的小班长,见那人摇摇头,他便一抬手,示意众人将枪放下。“大娘,你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吗?”
老太太眼睛虽然瞎,但是耳朵还算灵,脚步声杂而多,显然不可能是她的儿子回来了,那么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那个兔崽子又惹祸了。
她摇摇头,“长官,长旺他……他是不是又惹祸了?”
老太太的居住环境实在不好,炕上的棉被因为用久了无人清洗油脂麻花地污脏,此刻包裹着这个干瘦的瞎眼老太太,谢澹如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他再开口,更客气了。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听见孩子惹是生非,于是他讲的很委婉,“大娘,不是惹祸了,我们就是找他,帮忙做个证言。”
老太太拍拍心口,仿佛是松下一口气来,“警察先生,他昨天就没回来了,我也……我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谢澹如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在逼仄局促的小房子里慢慢地走,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走到灶台附近的时候,发现炉膛口有几张没有烧尽的纸片残骸。
他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来拍了拍,上面没有字,只有歪歪扭扭几条线,谢澹如用炉钩子在炉膛内掏了两下,又勾出一个纸片来,最后将几张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在整个房子里唯一的一个小炕桌上,拼出一个十分简陋的地图来。
谢信养成除了带枪之外还随身带笔和本子的习惯,他见状走上前掏出钢笔和白纸本,递给谢澹如。
拼凑出来的地图因为经过火烧,并不完整,但天津的主要街道就那么几条,谢澹如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几条线就被他画了出来。
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再动手之前,想必就是在这里商量的如何行事。虽然不知道其他几个参与了事情的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但长旺家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瞎眼老太太,显然是一个谋事的好地方。
他的人把那周围几条街一家一家地调查了一遍,才有人提供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之后他又顺着那一星半点的消息找到这里,现在看来,倒也算是有收获的。
天津城不小,他就算把所有人都派出去,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搜查完的,现在这张没有被完全烧掉的地图,显然帮助他们缩小了搜查范围。
从老太太家出来,谢澹如直接命人找来一张天津地图又对比了一下,之后他伸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无形的圈,“人应该就在这附近。”
谢信听明白了,转头去吩咐下面的人做事,然后他跟在谢澹如身后上了车,结果车子还没开,就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兵,呼哧带喘的迎头骑过来。
“督军!督军!”他在练兵营,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可是督军一直在外头,也得亏因为找人路上都是加派的巡逻队,不然他说不定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谢信从车子里探出头去,“怎么了?”
来报信的通讯兵从自行车上下来,咣当一声就把车子丢在地上,“人回来了,督军,人回来了!”
谢澹如伸手打开车门就下了车,疾步走到来人面前,“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吞了一口唾沫,小通信兵觉得自己嗓子火烧火燎的疼,“廖小姐回来了,太太从家里来的电话,说是人回来了。”
谢澹如转身跑到驾驶位,拉开车们将那个汽车兵给扯下来,油门一踩,拉着谢信就跑了。
他一路开的横冲直闯,除了中途被有轨电车拦住稍微停了一下,其他时候一直开的飞快。
距离廖婉玗被绑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他脑海中一直忍不住想她是不是遭罪了,结果他将车子开进院,也顾不上要熄火,拉开车门跑进屋去,就见到廖婉玗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坐在沙发上跟乔敏芝说话。
她头发编了一个辫子,然后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除了额头有一点擦伤之外,脸蛋也很干净,身上的裙子是回来后新换的,一眼看过去,若是不说,实在看不出是昨儿被绑走了的人。
谢澹如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好像,昨儿叫他在天津城里翻天覆地找人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廖婉玗见谢澹如跑进来,礼貌性地站起身,她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冲过来的谢澹如一把给抱住了。
她抬手推了推,想起身后就是坐着的乔敏芝,又用力推了一下。
廖婉玗看不见乔敏芝的表情,但是谢澹如却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往常,他会顾及乔敏芝的面子,但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不吃不睡地找了十来个小时,无端端失踪了的人,又好好地回来了,他太高兴了。
“你吓死我了。”
廖婉玗推不动他,只得尴尬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这不是回来了。”她一个被绑的人,现在反而温言软语地安抚着别人,“你先松手,行吗?”
谢澹如很听话,甚至有几分乖顺的样子,廖婉玗叫他放手,他就老老实实放手。乔敏芝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转身想要上楼。
廖婉玗是替她被绑的,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绑她,但别人替她遭了罪,这总是事实。所以,就算她在讨厌廖婉玗,此刻嫉妒也被愧疚压着无从发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只要她谢夫人的身份不被动摇,廖婉玗也不介意的话,她甚至可以允许她一直住在这里。
“你没受伤吧?”谢澹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廖婉玗,甚至伸手让她转了个圈,最后才虚点上她额头的一点擦伤,“这是怎么弄得?”
廖婉玗拨弄了一下额头前的碎发,想要遮盖一下这个并不严重的伤痕,“是麻布包擦伤的,不严重。”
谢澹如也知道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于是他拉起廖婉玗就往楼上书房走,才握住她的手腕,就听见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大伤,绑他的人也不算为难她,但手脚因为一直被粗麻绳绑着,留下了一圈紫红色的痕迹,皮也磨破了一层,此时结了薄薄的痂,“绳子捆的,不是大事。”
对于廖婉玗来说,这点伤确实不算是大事,毕竟,海难和荒岛都没要了她的命,一点点擦伤,没什么值得娇气的。
但关于她险些命丧深海的事情谢澹如显然是不知道的,眼前这点伤,已经足够他心惊了。
“叫医生来!”
“别!”廖婉玗出言阻止要往练兵营拨电话的谢信,“医生才走。”
谢澹如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看了看,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膏味,“走,跟我上楼。”
廖婉玗本来也有话要跟他说,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谢澹如去了三楼书房,书房门才被关起来,她就又被谢澹如给抱住了。
“别动,就一会。”
在她开口拒绝之前,谢澹如先说话了,他语气里头带着几分近乎请求的意味,廖婉玗听了心里头一酸,要推他的手头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她在心里跟自己说,就一会。
没有人能够做到无时无刻保持坚强,每一个人都一定会有软弱的那个瞬间,或者是能叫自己敢于表现出软弱情绪的那个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座钟的秒针“咔哒咔哒”地响,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澹如才终于舍得放开手。
“到底怎么回事?”没人比他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抓错人了。”
廖婉玗对于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并不想说太多,所以她选择了一个尽量轻松的语调,和一个最简单也确实存在的真实原因做借口。可谢澹如不是个傻子,他觉得对方既然敢动乔敏芝,就一定知道他是谁,这样大的胆子,不可能因为抓错人就选择把人放回来。
“你说抓错人,他们就把你放了?”
廖婉玗脚腕还有些疼,她走到沙发边做好,“他们本来也有相片,只是开始认错人了,后来对照了一下,就知道我没有骗他们。”
所问非所答。谢澹如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为难你?”
“为什么要为难我?他们不图钱。”
听到“不图钱”三个字三个字谢澹如怔了一下,心中升起强烈的违和感来。他坐到廖婉玗身边,伸手覆上廖婉玗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你对我说谎了是不是?”
失而复得,让他对廖婉玗表现的小心翼翼,但她此时正在说谎,他不是感觉不到。他不是怪她欺骗自己,只要她安安全全地回来,就算是一句实话都没有他也没什么在意的。
让他一直不能无视的,其实,是她对他的不信任。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被放回来,她甚至都不愿意告诉他。
这份挫败感,实在让他无法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