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剩下廖婉玗和那个丫头,她见小姑娘紧张的双手不停绞这衣裳下摆,轻笑了一下,就这一下,惊的小姑娘惶恐地看着她。
“你别怕,我不是要跟你算账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并不敢放下心来,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在水门汀地面,头磕的一声比一声响,“求小姐饶了我,求求小姐饶了我。”
她也不听廖婉玗说话,,闷头一下一下往硬地面上撞,来之前姆妈跟她说了,若是人家追究起来,她是要蹲大牢的。
廖婉玗连喊好几声“停”,见她根本不理会,四下看了看,挑了最软的枕头丢过去。
那姑娘被砸了一下,果然停下来,怯生生地看着她,一双眼睛红的兔子似得,嘴角也肿着,向来是挨打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进的含香馆?”
“我……”她想起柳含烟出门前警告的眼神,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翠屏,自愿来的。”
“……”廖婉玗失笑,哪有自愿进那种地方的呢?但凡条件允许,想来是没有清白姑娘愿意去趟那浑水的,“你看见那个凳子了吗?你起来坐着说,跪太低我瞧着你累脖子。”
她见小姑娘怯生生地坐了半个木凳子,“好好坐着,别怕。我不是问你在含香馆的名字,是问你姓什么,爹妈给取的名字。”
“辛……辛小月。浦东乡下人。”
廖婉玗点点头,有细问了究竟是那两个字,问完后开始同她闲聊,各种事情都要问一问,小道吃穿用度如何,大到觉得这局势怎样。
含香馆的客人多,俱是些有身份的,故而对小姐、丫头都严格调教。琴棋书画不必说,就连对政局事实也是要了解一二的。
不然客人讲起什么,仿佛呆子似的接不下话,要给含香馆丢面子的。
“你想不想离开含香馆?”
廖婉玗的问题叫辛小月为难,她唯唯诺诺地不敢开口。
“你别怕,我问你这话,不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不会跟你阿妈说。”
辛小月又露出那种将信将疑的眼神,但她心里感觉廖婉玗应当不是坏人,能有机会从含香馆出去,她是愿意试试的。
“我当然想。如果……如果小姐肯要我,小月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我要牛马做什么。你既然愿意走,那等一会我把人叫进来,到时候我问她要人,你一定要拒绝。”
“拒绝?”辛小月迷茫起来。
“反正你拒绝就行了。”廖婉玗交代完,遣她去叫人,待到大家都进了病房,就瞧见廖婉玗靠坐在床头,神色不悦。
柳含烟就站在辛小月边上,伸手拧了一下她腰间的嫩肉,以为是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得廖婉玗不高兴。
辛小月不敢吭声也不敢躲,硬生生地咬着嘴唇忍住了。
“你们打算怎么赔偿我?”
柳含烟听到这话“哎呦”了一声,自宽大的袖口掏出三个红卷来,“这是,一点点心意,虽然不多,但我们含香馆对于这次的意外真是万分抱歉。希望,廖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同一个粗鄙的乡下丫头计较。”
廖婉玗看都没看她手里的东西,就晓得那应该是三百块大洋。这些钱,今日因为辛小月花了出去,就势必会在她身上赚回来。
张鼎云在外头并未曾为难过柳含烟,一来这女人能在上海滩立足,头脑手段都不差,人脉也十分广,这会见廖婉玗的态度,他讲起话来也就不客气了。
“柳老板这是觉得我们差这点钱?”
“不是,不是。这怎么可能呢?廖小姐是大通沪银行的经理,别说三百块,就是买下整个含香馆也绝不皱一下眉头。但我们家大业小,养着那么多人,就是看个热闹。”
她那一日就瞧出廖婉玗是女扮男装,但却没认出是哪家的小姐,也没往张鼎云师妹那边去想。出了事情之后才知道是大通沪那位女经理,着实狠揍了辛小月一顿。
廖婉玗这一年长风口浪尖上,有一阵子甚至被学生们称为“上海新女性代表人物”,一举一动颇受关注,柳含烟还是有些担心她将事情闹大的。
“我不要钱。既然是她害我受伤,那么,我要她。”廖婉玗最后三个字音咬的很重。
“我不要。”辛小月十分听话,甚至还往柳含烟身后躲了躲。
柳含烟为难地笑了一下,“一个浦东乡下贱丫头,可伺候不好小姐。”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盘算的,却是自己辛辛苦苦调教了两年,叫这个大字不识的丫头通了文化,往后还要在她身上赚钱,哪能就因为这点事叫廖婉玗把人要走。
廖婉玗也懒得同柳含烟周旋,“可这么个丫头买来能用几个钱?二、三十块?要我看,你最多给十块钱。”
她说这话的时候柳含烟心里头还挺惊讶,因为这价钱,廖婉玗说的半点也没错。早两年买辛小月回来的时候,可不是就花了十块钱。
“我知道,你还想在她身上赚钱。但,如果我去警察局,你说,那些洋巡捕会不会把她抓起来?又能……关上多久?”
柳含烟不是没想过廖婉玗要报警,她甚至都想好万一辛小月被关的久了要找谁打点,但那前提是,廖婉玗没想要辛小月的人。
若是廖婉玗想要辛小月的人,那警察局那边,她会疏通,人家也会疏通。一来一往,最后便宜的就是吃两家的洋鬼子们。
她会给辛小月花钱,但前提是辛小月要值得。
人家都赤裸裸的威胁她了,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因为一个丫头得罪廖婉玗。至于,这辛小月往后究竟是个什么命,现在看来,已经不是柳含烟自己能够掌握的了。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但柳含烟辛辛苦苦养了两年,眼看着就能赚钱了,实在是叫她咽不下这口气,“廖小姐金贵没有错,但国有国法,我姑娘又不是杀了人,这点伤,难道还能关个十年八年?”
柳含烟也不是全无背景,真要是较起真来,相信自己未必就会败阵。她心思活络,一瞬间的功夫,脑子里就已经生出好几个念想来。
听到“关个十年八年”,辛小月躲在柳含烟身后求助地看了廖婉玗一眼,廖婉玗神情依旧不悦,看不出半点她们方才串通过的样子。
廖婉玗这边扮做十分不高兴,心里头却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但她细想又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手段上卑劣点,大约值得原谅。
于是,她嗔怒地瞪了张鼎云一眼,张鼎云立即会意,转身就往病房门口走,一边走还一边说,“正好在这别走,也省的警察再去含香馆找人了。”
“别别别……”柳含烟几乎是下意识地阻拦,回过身躯笑嘻嘻地看着张鼎云,“好商量,好商量。就是一个野丫头,小姐带走就是了。”
张鼎云“啧”了一声,“那行,人就直接留这吧,身契你派人送过来。”
“这……”
“师兄,我累了。”
张鼎云耸了下肩,手往门口方向一扬,“请吧。”
柳含烟又看了看廖婉玗,见她已经闭目养神,半点要理人的意思都没有,索性也就认命了。家里那么多的丫头,少一个就少一个罢了。
“那就让她留着照顾廖小姐吧,我这就回去,把身契找出来,叫人送来。”
柳含烟欢场这些年,初时确有过小心翼翼的年月,后来人红了,偶尔拿捏起来,发些小脾气也叫客人们觉得新鲜。
再往后,她姿容被岁月消磨的不比当年,也做了含香馆的姆妈,往来贵客给面子,轻易不必她伏低做小。
但这次的事情不同,人实在含香馆受的伤,她不占理。吃点亏,也就吃点亏了。
送卖身契的人来的很快,廖婉玗当着那人的面,将辛小月的卖身契撕了个粉粹。
“往后你就是自由身,愿意回家就回家,不愿意回家,想去哪里都行。”
辛小月瘫软得坐到了水门汀地面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能从含香馆脱身,“我不回家……”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我爹妈都没了,叔婶把我卖了给弟弟换学费,我回去只怕也是在卖一次。”
廖婉玗听得直叹气,“那你有什么打算吗?”她虽然觉得辛小月人不错,若是能留在身边应当是个可用的人,但她不知道小姑娘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不远开口贸然留她。
不然,她的行为,跟用卖身契挟制辛小月的柳含烟还有什么区别?
“姆妈一直说,馆里的姑娘不能丢人。所以,我们就算做个丫头也是要识字的。”她想留在廖婉玗身边,又怕她嫌弃她出身不好,没什么文化,“我还会做饭、洗衣裳,我什么都能做。”
辛小月心里紧张,有那么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不会做的也愿意学,“我在别的地方,也没有可投奔的亲戚,要是……要是廖小姐不嫌弃我笨,求您留着我吧!我不要工钱,给个地方住,有口饭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