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亚昂人的相貌令人一见难忘,这种生物的身高大概在一米四左右,臃肿得像个装米麻袋的躯干全靠两条强壮有力的短腿支撑着,上半身的两条胳膊,以及肉乎乎的双指手掌看上去毫无灵动可言。
从后颈到头顶甚至到前额和面部都保持外凸的脊骨形成了一道清晰可见的分水岭,将杜亚昂人从头到脚均匀地划分为对称的左右两侧。关键是这条外凸的骨节在头部又呈现出多处笔直转角,如果从侧面看,杜亚昂人的头部其实很像一个没有螺孔的六角螺帽。
在这个肉质螺帽的两侧,各有一只硕大的外凸眼球,它们为杜亚昂人提供了几乎全三百六十度的视角。也就是说,只要一名杜亚昂人睁着眼睛,没有人可以从他身后不被觉察地靠近。
率先进入关押区的兹克武士们正在为被捆住手腕和脚踝的杜亚昂人松绑,海盗们用一种黑色的粗纤维绳把他们捆得结结实实,连站起来挪动位置都无法做到。
安秉臣走进这间临时充作囚室的货舱后,最先看到的是倒在门边的两具武装海盗尸体,这两个瓦德人应该是被星际掷弹兵干掉的,他们高大的身体被炸得残缺不全,一看就可以断定是电融弹直接命中的结果。
紧接着,他扫视了一圈货舱中的数百名杜亚昂囚徒,目光最后停留在某个角落里。
那个角落里有一只和杜亚昂人截然不同的生物,而且,这生物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
那是一位人马形态的辛克人。
虽然上次在地球见到辛克人和他们入侵太阳系的环状巡航舰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这种经历肯定是无法被遗忘的。
安秉臣至今都还记得通讯屏幕上那位语速惊人的独角人马生物,现在见到一位活生生的辛克人,当然是立刻就认了出来。辛克人的身高超过三米,此刻虽然是屈蹄蜷伏在杜亚昂人当中,但依然显得鹤立鸡群,格外显眼。昏暗的货舱灯光下,他仍然能看清对方黑白相间的皮肤,以及那双紫色的眼睛。
被海盗打劫的杜亚昂人当中,怎么会混了一个辛克人?
安秉臣带着满腹疑问,没有急于发问,只是再次望向那群杜亚昂人。
兹克武士们的动作很快,他们频繁挥动着手上的合金匕首,径直割断捆缚杜亚昂人的纤维绳。
重获自由的杜亚昂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自发地围聚成一个群体。
这正是安秉臣想要的效果。
智慧生物大多是注重社会性的群体物种,他们的自发围聚,必然是以同类中的首领人物为核心。
所以,他的目光很快穿透这群劫后余生的俘虏,锁定了其中唯一一位没有东张西望,寻找精神寄托的杜亚昂人。
那位杜亚昂人头颅两侧的凸出眼球一动不动,安秉臣凭着直觉感到对方一直在观察自己。
安秉臣走进货舱的时候,身边除了何昌发等护卫,后面还跟了十多只卡鲁。这些卡鲁,比任何武器装备都更能证明他的身份。
那位杜亚昂首领,显然被这些动作优雅,悄无声息的智库精灵震住了。
两位异族生物之间的对视持续了十多秒钟,人群中那只六角螺帽脑袋终于动了一下。
杜亚昂人的首领在两位同胞的搀扶下,走出人群,向着安秉臣靠过来。
直到走出人群,安秉臣才看清这位杜亚昂人的右腿似乎受了伤,深黑色的体液正沿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缓慢渗出。这处创伤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活动能力,使他不得不借助两位同胞的搀扶才能迈步行进。
安秉臣举起右掌,撑开五指,伸到面前。
对方立刻停了下来。
“波兹加—热托—萨玛—忽兰!”他用清晰的音调说出了自己的见面祝词。
杜亚昂人显然能毫不费力第听懂千进语,因为那位首领也马上举起短粗的右臂,向着安秉臣用低沉的声音给予了一模一样的回应:“愿空间和时间…与你同在!”
安秉臣往前又迈了两步,和这位杜亚昂人仅有三米不到的距离。
“杜亚昂人,你们现在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人能威胁你们的生命安全。”
“赞美造物主的传承,尊敬的夏尔库大人,杜亚昂人将永远铭记阁下的救命之恩。我的名字叫苏荷,我们是从简马逃出来的杜亚昂难民船队,外面那十四艘货船都是杜亚昂人的货船。我们侥幸逃脱了弗莱冈舰队的围困,没想到却又落入海盗之手……”
苏荷的眼球转动着,不断地打量着安秉臣等人,显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陌生生物。旁边卡鲁稍稍一动,他的眼球也会跟着随之旋转,看来对卡鲁同样充满了好奇。
安秉臣能看出对方的疑虑,但他并不着急,交流总需要时间和过程。他希望从这些杜亚昂人那里了解遮莫星系的信息,对方肯定也想对他的来历有所了解。
“我叫安秉臣,来自联盟疆域之外的遥远世界,一个叫特兰的星系。我的舰队经由黑铁星系正准备转道前往遮莫星系,此前我已经听说了弗莱冈人和辛克人在遮莫星系的冲突,我们无意于卷入这场战争。但是,那位辛克人,应该是你们的同伴吧?”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杜亚昂人极可能是和站在辛克人这边的,货舱角落里的那位独角人马就是再清楚不过的证据。安秉臣并不畏惧弗莱冈人,但他也不想卷入到一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星际战争中去。他现在的目标是尽快前往联盟主星区,抵达达文巴所在的天门星系,让脑中奄奄一息的诺瓦完成循环仪式复生。
听完这番话,苏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杜亚昂人的鼻骨占据了大部分面容,紧绷的粗糙皮肤根本没有人类所谓的表情可言。唯一能表达出智慧生物灵性之光的,也许只有螺帽脑袋两侧的凸出眼球。
“黑铁星系?那可是已经被联盟委员会遗忘的边荒之地,即使在遮莫星系也都很久没有听到有关黑铁星系的任何消息了。来自遥远世界的夏尔库大人,看起来您对遮莫星系的情况并不了解,杜亚昂人同样也不想卷入任何的冲突和战争,我们与辛克人仅仅是技术上的合作关系而已。弗莱冈人就不一样了,博瓦奈元老院的思维里没有合作这个词,他们更喜欢用杀戮和死亡与异族交流。”
“嗯。”安秉臣耐心倾听着。弗莱冈人到底是个什么德性,他已经在兹克星时已经了解得足够清楚。
“我们为辛克人提供有偿太空采矿服务,辛克人的技术也提升了我们的采掘速度和提炼品质,但这种互惠互利的合作让弗莱冈人将我们视为敌人。第6149次停火协议被悍然破坏后,弗莱冈舰队穿过辛克人的防线侧翼突然袭击了简马,行星地表武器的轰击让至少七亿杜亚昂人灰飞烟灭……”
苏荷停顿了一下,一层灰白色的眼睑薄膜暂时蒙住了凸出眼球。安秉臣猜测,那应该是杜亚昂人表达悲伤的特有姿态。
“弗莱冈人的凶残名声让我们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在弗莱冈战舰主力封锁简马恒星系之前,我奉大统领佩松之命带领这支舰队率先突围。可是,保护我们的战斗舰在撤离简马时损失近半,剩下的也在海盗的伏击中全灭……”
“等等。”安秉臣打断了这位杜亚昂首领的诉苦:“简马附近难道没有辛克人的驻扎部队吗?”
虽说是技术性质的合作关系,但杜亚昂人与辛克人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如此重要的盟友,辛克人不可能不在附近部署武装力量。保护盟友的安全,同时确保自身利益以及本族成员的安全,这是强者天然的义务。
苏荷的眼珠又转了一下,安秉臣马上觉察到,这位杜亚昂人瞥了一眼角落里稳如泰山的那位辛克人。
那只独角人马站起身,晃晃悠悠朝这边走过来。安秉臣这才看清,辛克人身上也有某种装饰性质的布料,只是那些东西现在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不但无法遮体,甚至显露出辛克人躯体上的道道伤痕。
原来,这个辛克人,也同样受了伤。
“辛克舰队?”苏荷的声音变得有些怪异:“当弗莱冈人的主力舰队在前线不翼而飞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杜亚昂人想要建造行星防御炮台,但辛克人担心我们的大功率发射器会违反第6149停火协议,给弗莱冈人制造发动进攻的借口,所以全力反对我们建造炮台。弗莱冈人的战舰先遣队进入恒星系后,辛克舰队迅速撤离了简马,带着他们的技术专家和数亿吨矿锭,甚至没有通知我们一声……”
苏荷的话音里流露出被出卖后的愤恨和悲凉。
安秉臣听到这里已经大体明白了*分。这个叫杜亚昂的种族,应该算是辛克人在遮莫星系的技术合作者。但从双方的实力对比来看,即便称他们为辛克人的附庸也无不可。
遗憾的是,突然来袭的弗莱冈舰队,令辛克人与杜亚昂人的蜜月合作瞬间结束。
简马星位于远离战争前线的大后方,辛克人在此处部署的武装力量必定不多,战火突起后能保全自家人顺利逃走都不错了,哪里还有余力去保护简马星上的杜亚昂人。
嗜杀成性的弗莱冈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为辛克人提供资源的杜亚昂人。热衷于毁灭不是那些八爪章鱼的缺点,只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这帮逃命的杜亚昂人好容易遁出虎口,没想到却又被星际海盗们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全军尽墨。
大获全胜的海盗们仓促跃迁转移,不料却迎头撞上武装者军团的前导侦察舰。这些贪心的家伙们以为是遇到了一头迷路肥羊,想顺手为自己多捞一把,没想到却落了个血本无归的结局。
“这…是…误解。辛克人…没有…放弃…自己的…盟友,我们…一直…在…战斗…”
辛克人果然还是老样子,断断续续两句话还没有说完,苏荷等几名杜亚昂人已经一口气回了四五句:
“你们不是在战斗,而是在逃跑!让弗莱冈人撵着你们的屁股穷追猛打!”
“当初是你们反对我们建造行星防御火力网,否则弗莱冈人压根别想轻松踏入简马恒星系!”
“你们的舰队带走了自己人和矿锭,对杜亚昂人的死活却置之不理,这算是什么盟友?”
“如果不是我们好心施救,你这个后卫舰队的唯一幸存者又能活到现在吗?”
“打仗…的…事…”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指责和抨击,那位辛克老兄不紧不慢第抬起伤痕累累的颈部,仰望着货舱顶部:“你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