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太阳系内八大恒星中体积、质量、自转速度位居第一的老大哥。
这颗巨型气体行星主要由氢和氦构成,其总质量是太阳系其余八颗行星总和的二点五倍,地球只有它质量的三百分之一。拥有六十多颗卫星的木星以惊人质量带来的巨大引力为内太阳系的小兄弟们提供了防护屏障作用,许多来自太阳系外的运动天体都被它的引力捕获,否则水、金、地、火四大行星上的陨石坑会比现在多得多,人类文明很难获得持续稳定发展所需的自然环境。
普通人对木星的巨大体积或质量并无深刻印象,但木星南半球表面的大红斑却是无人不知。它就像土星的光环一样,光荣地成为了木星的地标物。自从十七时期初叶荷兰人汉斯·利伯希发明第一部望远镜后,差不多半个世纪后,一位法裔天文学家卡西尼用天文望远镜观察到木星南半球表面的大红斑。
木星大红斑的外形呈现为不规则椭圆形态,东西长度接近五万公里,南北宽度总在一万公里以上,每隔六个地球日按逆时针方向旋转一周,红斑风暴内部的气流运动速度高达每小时五百公里。
根据人类科学家推测,这个面积足有三个地球大的大红斑应该是木星上的反旋气流风暴,气团中含有的大量红磷化物让它呈现为深褐色。但从来没有人可以解释两件事:第一,木星表面出现又消失的大小气旋风暴数不胜数,但为何大红斑能一直持续存在不灭?第二,维持木星大红斑的惊人运动能量从何而来?
现在,安秉臣知道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他注视着全息界面上,由四元相位远程扫描模块传来的实时画面。
在撕裂一切的深褐色风暴中央,直径八百公里的大红斑核心区最深层,安静地悬浮着一艘黑色的,垂直竖立的,宛如一把半月梳的人造物体。
那是五万九千多年前,达文巴真知者诺瓦从陶图格联盟造访地球的载具。
诺娃的飞舟,深渊号。
尽管初看上去像一把半月梳,但深渊号却没有任何梳齿,只有光滑无比的流线型外壳。远程扫描显示,这艘飞舟的高度为五百二十五米,前后长度一百八十三米,船体厚度在不同部位各有不同变化,有明显微凸形态的中央区域要厚一些,最厚处二十一米,边缘区域则呈现出收缩变薄的变化。
nasa的天文学家们曾借助哈勃太空望远镜窥探到,木星大红斑有个几百公里大小的核心,但他们拥有的技术手段却无法再进一步,揭示那核心区中隐藏的惊天秘密。
“它像一把精致的梳子……”沈莉的眼中又流露出无限趋近于不正常的神情。这种表情安秉臣早已见怪不怪,正如沈莉第一次看到卡鲁,第一次观看全息画面时都这副表情。现在,不仅是工程部的部长,整个登月探险队,整个海参崴指挥部,甚至所有观看这一幕的互助会会员,全都呈现出一副天然呆的嘴脸。
“不,我觉得,它看上去像一块打磨过的石器,原始人用的那种切削薄石刃,就是有一侧边太笔直了点。”汉特博士也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诺瓦,你的飞舟,怎么会跑到木星上去?”安秉臣可没有这帮技术痴的风雅情怀,他想要知道更多的答案。
“我不知道,安秉臣夏尔库。”诺瓦的声音同样也有一丝惊讶。“达文巴人的飞舟通常都不停在空港泊位上,人工智能控制中枢会自行搜寻附近数光年内可补充能源的潜在地点,然后自行前往实施补给。”
“自行补给?能有……这么牛?”安秉臣扬起了眉毛。智库系统的异能量危机一直让他如坐针毡,现在听到居然有这样体贴省心的奇妙神物,惊叹之余也心生羡慕不已。
诺瓦发出三道短促的嘶声,这应该是她在笑:“人类的牧人不也这么干?下马后把缰绳一丢,让马儿自己去草地上找食。”
安秉臣转念一想,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嗨!原来所谓的高大上,一直就在身边。只是自己有眼无珠,看不到而已。”
“那颗气态行星上有丰富的氢资源,深渊号也许是去自行补给。然后,它一直在那里等待我。”
“什么,深渊号也需要氢来进行聚合反应吗?我记得你说过,达文巴人的飞舟好像是利用星团引力子潮汐技术跨越星空飞行的吧?”
“达文巴人的飞舟拥有两套动力系统,引力子引擎用于长距离飞行,短途旅程则用聚变冲压引擎。”
“现在怎么办?”
“我会指引你使用帕舍陀,试着让深渊号脱离那颗行星。我们需要它,否则无法返回达文巴,完成诺瓦的循环。”
“那好,说干就干!”安秉臣一听,立马摩拳擦掌。这类新奇的冒险体验,是他最喜欢的事情。
何满桂在低重力状态下以滑稽可笑的姿态蹦跳着跑去仓库里,很快取来了装在铝合金密码箱里的帕舍陀。自从获悉这东西的功效后,安秉臣一直带着它,以防万一吴刚号登月飞船有什么引擎故障时,大家好歹还能靠它让飞船升空返回地球。
“你把双手,放在帕舍陀上。”
按照诺瓦的吩咐,安秉臣熟练地将手掌贴到帕舍陀的表面。
纯黑色的帕舍陀触手的感觉略微冰凉,让人会误以为它是石头制成的。当安秉臣第一次在委内瑞拉神庙石窟中见到它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这既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也许是来源自达文巴世界的某种物质。
帕舍陀是诺瓦与深渊号的联结通道,也许还是达文巴人与唯有她们能洞察的奇妙引力世界的一扇大门。
“冥想。我的孩子,用你的全部知觉,去捕捉一团遥远的黑暗火焰。”
诺瓦的话充满了自相矛盾,在一片漆黑的虚灵空间中,怎么能看到黑色的火焰?
安秉臣没有质疑达文巴真知者的指示,他闭上了眼睛,放松全身肌肉,聚集所有精神将所能感知的空间放到最大。
“摒弃你的光学视觉思维,用你的精神触角去感应,去拥抱,去轻抚……”诺瓦的话音越来越弱,几乎变成了耳边低语。
安秉臣隐约能感知到周边各种质量物体的轮廓,密度越大的物体越清晰,亮度也越高,那应该是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效果。作为达文巴人的支系后代,人类勉强能感知到质量体的轮廓,这是诺瓦的礼物,通过触摸帕舍陀才能激活的血缘天赋。
所有发出淡淡微光的轮廓在迅速缩小,仿佛在远离安秉臣,远离整个空间的核心。
那是一种观察错觉,不是各种质量体在运动,而是整个空间正在收缩。安秉臣能够感知到的范围却逐渐扩大。很快,他看到了一团从未见过的明亮光焰。那团光近在咫尺,似乎一直就藏在自己背后,只是从来没有扭过头来看到而已。在更遥远的无尽空间中,还有若干类似的光亮。也许因为距离太远的原因,它们看上去仅仅是一簇簇一群群的亮点,就像赤道夜空中的繁星。
事实上,它们正是宇宙中的繁星。
“我猜,那团火焰是地球吧。”安秉臣喃喃道。按照他能理解的规则,身处月球的他,在附近所能感知到的最大质量体,当然是三十八万公里外的地球。
“继续,把你的感知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再远些,再远。”
虚灵空间继续膨胀,将更多天体纳入感知范围。这种膨胀似乎永无止境,那团原本明亮得无法直视的光焰渐渐变成一个亮斑,随后缩小成一个亮点。
在完全没有前后左右上下之分的空间中,他用自己的精神去搜索,去梳理每一处角落。那种感觉极其奇妙,令人流连忘返。
在极远处的一簇光团中,他看到了一个黑点,那东西跳动着,散发出黑色的焰流射线,宛如一只躁动不安的海胆。因为有那团光亮作为背景映衬,他毫不费力地就看到了黑点,也看到了那些尖锐的黑色射线。
心念电闪的同时,那团光亮已经迅速扩大为一圈火光,中间的黑点也变得差不多有拳头大小。从那影影绰绰的梳形轮廓中,他立刻判断出这正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我看到了!”安秉臣沉声道。
“现在,用你的全部意识贴近它,包裹它,感觉它的情绪……先不要试图控制它,你会知道为什么的。”
接触的第一瞬间,那些黑色海胆刺一样的尖锐射线给试图拥抱它的精神触须带来了有如电击般的扎痛。安秉臣感到自己意识仿佛被某种锐器戳穿,被戳出无数渗血的洞孔,差点呻吟出来。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比起当初诺瓦入脑时的惨痛折磨,这点难受还算是轻微的。
“诺瓦,它是活的吗?我的意思是,深渊号算是某种生物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你对生物的定义。”诺瓦没有给予直接的解释:“继续保持接触,直到你与它建立某种精神上的感应。”
“那之后,我就可以操纵它起飞了吗?”安秉臣问。
“不。那之后,你才能知道它想要什么。”诺瓦回答道:“飞舟不是达文巴人的工具,它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它与我们血肉相连。”
“明白了。”安秉臣点点头,开始用最微弱的意识缓缓挨近那长满尖刺的“海胆”。他的动作很慢很柔,果然这次没再出现剧烈的刺痛,只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诺瓦的深渊号飞舟,居然是一种拥有独立意识的生物载具!
他应该早想到的,一向漠视金属和机械工具的达文巴人,怎么会驾驭无机体构筑的宇宙飞船?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黑色的“海胆”变得大了些,那些充满敌意的尖刺渐渐耷拉下来,像芦苇一样轻轻摇动。安秉臣的意识从尖刺之间的缝隙中渗了进去,他穿过了黑色的迷雾,同时感觉到许多模模糊糊的轮廓。他正想停下来,弄清那是些什么东西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段水波般摇曳晃动的五彩光芒。
在第一次进入诺瓦的虚灵空间时,他曾经见过这种色彩缤纷的光带。
他的意识化作一团无形的云雾,慢慢贴近了那条绚丽多姿的五彩光芒。弯曲翻滚的光芒像蛇一样摇动着,随后分成红黄蓝绿紫五种颜色的游动光带,从不同方向包围缠绕着安秉臣。
各种颜色的光芒照亮了他意识深处的角落,他感到了欢喜,痛苦,绝望和悲愤,也感到了期盼、孤独,忧伤和委屈。
经过漫长等待后的重逢之喜溶解了所有的情绪,两行眼泪从他的面颊上流下,但那不是他的泪。周围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技术人员和保卫局特工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盘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互助会会长。
安秉臣清晰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乎正在融化,正在与那些婆娑舞动的光芒合为一体。他开始陷入恐惧,害怕自己的意识会在这种融合中消失,害怕自己被某种看不见的怪物吞噬。
最终,彩光消失了,黑色的迷雾也消失了,黑色外层上的那些尖刺也消失了。
他看到了悬浮在虚灵空间中的深渊号,但这艘飞舟此刻却变成了白色。
银白色,光滑而晶莹,根本看不到一丝黑色。
他看到了船体内部的舱室,那些灰白色的舱室像甬道一样,弯曲盘桓于船体内,但却看不到尽头。
他再仔细看了一遍,没错,他能清楚看到舱室的入口,但却无论如何看不到舱室的尽头。
每一间舱室,似乎都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
“这些船舱,它们通向另一个维度空间吗?”安秉臣喃喃问道。
“正是如此。人类肉眼所见有限,你的物种本质注定了你无法看到。我很遗憾,但也没有办法。”
被这番话打击得有些失落的安秉臣叹了口气:“那么,这些舱室的完整形状,实际上是我根本不可能感知的?也就是说,深渊号真正的船体外形,其实也根本不是我所见到的竖立梳形?”
诺瓦能清楚感应到安秉臣内心的负面情绪正在膨胀:“超越三维空间的真实和虚假,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又何必为这种事情而烦恼?”
安秉臣沉默了半晌,接着问:“我怎么让它飞起来?”
“用你的意识链接和它交流,告诉它一切,告诉它我和你在一起。”
数十亿公里外,木星大红斑深处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气云翻涌的壮观场面,位于浅层的表面云团因为受到来自内部的巨大力量影响而加速旋转,从而卷起了更多来自下层的红磷化物。大红斑核心区的温度也随之飙升,短短几秒钟之内就突破了十万度大关,由内向外的波动效应引发了整个大红斑外表面的颜色剧变。
因为温度的快速提升,木星大红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暗红色变成深蓝色。
地球上,所有处于合适位置的天文观测者们,无论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半小时内全都发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天文现象。电视台和电台广播频道中充斥着亢奋激动的声音,但没有人知道这个天文现象出现的原因,也没有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美国,弗罗里达州。一位电视节目嘉宾在访谈中充满忧虑地问:“这是否表示木星将会发生某种剧变?这种剧变可能会给地球带来危险吗?”
印度尼西亚,雅加达。一位打进电台热线电话的五岁男孩诚恳地告诉主持人:“那是我的错。我向妈妈保证不再尿床,但是昨天晚上,我又尿床了。为了惩罚我,天神改变了星星的颜色。”
巴西,里约热内卢。一位体形魁梧的老牧师在街头怒吼:“这是天谴的预兆!上帝之怒!那些尚在*中传播疾病和瘟疫的狗男女们,赶紧停止你们的疯狂吧,赶在世界审判日之前,悔悟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上帝会拯救每一个值得拯救的人!”
直径十四万公里的木星表面,赤道线偏南的位置上,翻滚涌动的大红斑,不,现在应该叫大蓝斑中,缓缓升起一个寻常观测仪器根本无法看到的黑点。
四周气团带来的高温和压强似乎对那黑点根本没有产生任何作用。那个黑点越升越高,速度越来越快,很快脱离了冰冷至零下一百多度的木星气态表层。
抵达九千公里高度后,黑点突然停下,紧接着瞬间爆出一团耀眼闪光。等到光芒消失殆尽,黑点原先所在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
闪光前仅二十分之一半秒的短暂停留,终于让nasa的哈勃望远镜成功捕捉到一帧画面,但这幅画面放大后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竖立物体,始终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中国台湾的一位天文工作者甚至在网上公布了自己的意外发现,在大红斑内冒出的不明物体消失瞬间,整个木星的光学图像发生了诡异扭曲,那表明从木星射向地球的光线受到了某种大质量物体的干扰。
安秉臣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在何满桂的帮助下以最快速度套上了防护服。
通信频道里早已是人声嘈杂,整个前哨基地外活动的工作人员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每一个人都抬着头,隔着头盔防护屏,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悬停在前哨基地上空的那座巨大的黑色物体。
它是突然出现的,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而已。
行星背景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现在变成了五百多米高的庞然大物。
此时此刻,它直直地悬在半空中,船体底部距离月球地表不足一米。
“从木星到月球,八亿多公里,它仅用了十二秒钟。”沈莉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颤抖。“平均每秒六千多万公里,远远超过了光速……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光速已经被彻底玩烂了,让我们先把爱因斯坦放到一边吧。”安秉臣离开了打开的通道气密门,朝着那艘庞然大物蹦跳着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