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秉臣夏尔库……”那对银色瞳孔的主人回味着这两个词。他的声音低沉悠扬,充满了磁性,听起来很有一番非同寻常的魅力。
随后,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这一次,安秉臣没有着急。因为直觉告诉他,对方极可能在通过星塔观察自己,甚至观察整个地球所在的星空。
半晌之后,造物主略带惊讶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族群,居然还没有彻底脱离幼年期?大部分生物,还被引力束缚在本地世界?可是,怎么又是旋臂星系?那个有四条旋臂,两个伴星系的偏荒之地,为什么总是出现一些奇怪的物种?”
“又?旋臂星系?”安秉臣清楚听明白了这两个词,也为其中暗含的巨大信息量而震惊。
旋臂星系,无疑是指自己所在的银河系了。但是,这个“又”字,还有后面的“总是”,则包含了更多非同寻常的意义。看来,造物主来过银河系,这里的某些物种似乎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另一个角度来推测,至少在造物主光临的时期,银河系内有其他物种存在!而且,造物主还和这些物种有过某种程度的交流。
“尚在幼年期的文明,但你们仍然建成了星塔,真是不容易啊。”造物主的感叹中,有意料之外的惊讶,也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轻蔑含意。
经过与诺瓦的大量反复练习,安秉臣的千进语水平越来越高,已经能毫不费力地听出对方选词择句之下隐含的意思。造物主的惊讶也就罢了,但是言语之中自然流露出的轻蔑,却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安秉臣知道,以地球目前的平均文明水准,在陶图格联盟的二十九个物种中恐怕真的会排最后几名。地球文明目前的落后状态,相对于陶图格联盟来说,确实是落后的蛮荒之地。但是,这种现况并不是他造成的,也不是以他的个人意志就能改变。
而且,生物的天然本能,让他对任何指责本种族的言论都会产生抵触和反感。
哪怕是来自造物主大神的轻视,哪怕是有确凿客观证据的当面揭短,作为一个地球人,安秉臣注定无法坦然接受。
他不是某些神教的无底限信徒,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一切,从生命、尊严到儿女、未来,即使神放个屁拉泡屎也都绝对是香的。虽然自己手握星台重器,大大受惠于造物主,但那并不能改变他的地球人身份。
就算他发自内心地甘愿崇拜造物主为至高无上的神,那也得要有自身的存在和保全为前提。如果信徒都没了,所谓的神也就不存在了。说白了,神诞生于信徒之心。当信徒们需要的时候,神就出现了。撇开所有的神圣光环和崇高动机不提,这位造物主终究只是个星际流浪者而已。
作为拥有这个星球上最强大力量的男人,安秉臣已经无法将自己当成一位打酱油的普通地球人。面对来自外部世界形形色色的访客,他就是自己身后近百亿地球人的唯一代言人,他有责任也有义务捍卫这个星球上所有灵长目智慧生物的基本利益。
这并不是某种圣母救世情结产生的心灵感召。维护本族群利益,是所有智慧生物领袖个体完整人格中或不可缺的部分。小到一个数人规模的团队,大到国家、民族、物种,概莫例外。
“我的族群,一直在努力,只是运气不太好,数万年来始终未能完成幼年期的过渡。直到现在,我和我的追随者们仍然是本地世界中的少数人。但是,多亏得到造物主您留下的星台,我才顺利完成星塔的建造,在此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感谢。”安秉臣收起初始的满腔激动,改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口吻答道。
造物主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安秉臣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那是这位鼹鼠造型的至高神在笑。
“咯咯,压抑的愤怒。我能从你的语气里感受到这种情绪,看来,你生气了。你们是一个易怒的种族吗?”
“我们是一个无法忽略任何敌意的种族。”
“是吗?可是,你的种族并非像你描述的那样理智吧。我已经通过星塔看到了不少,冲动,易怒,贪婪,热衷于相互杀戮,有不少同类甚至渴望着除掉你,安秉臣夏尔库,这真是一个讽刺啊。”
“我的同类中有不少还处在低阶动物生存状态,我们正在努力唤醒更多的人,而不是把他们和那些堕落者一道消灭,但是,这需要时间。幸运的是,堕落者已经无法阻碍我们向外探索的步伐,您赐予我们的力量,使我们拥有了更多的选择。”
“向外探索?那当然很好。你找到宇宙之道了吗?”那双银色的眸子跨越了遥远的空间,直直瞪着安秉臣。
“宇宙浩渺无边,星辰运转不息,没有任何天体会因某种生物的出现或灭亡而改变自己的既定轨迹。有智慧生物出现,才会有个体思索万物之道,没有智慧生物,也就没有人去研究这些东西。其实,不管有没有智慧生物,宇宙依然正常运行。既然这样,苦苦寻找所谓的宇宙之道,又有什么意义?在我的世界,一些以寄生方式活着的堕落者,总想将自己和星辰天象结合起来,妄图证明自己的不朽和永恒,但这反而让他们显得荒唐和可笑。”
“嗯,智慧生物,难道不也是宇宙万物的一部分吗?对了,你最后说的这些,是在讽刺我?还是在暗示,根本就没有宇宙之道?”造物主瞳孔中的银光突然大盛。
强大如神一般至高存在的愤怒,又岂是形如草芥的卑微生物所能承受。
然而,安秉臣却压根不为所动,只是哑然一笑:“造物主大人,看来,您也来自一个易怒的种族。”
他已经看出来,这位造物主是一种极富于理性和哲思的生物。仅从对方丢下自己一手创建的陶图格联盟,浪迹星空寻求所谓宇宙之道就能看出来,这位造物主显然是个热衷于钻牛角尖的学究派人物。据理力争,是安秉臣唯一的选择。
被其人之道返还的造物主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咯咯地笑起来:“安秉臣夏尔库,你的大胆和无礼让我感到震惊。但是,你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果然,每一位新的夏尔库,都能给我带来新的启示。”
安秉臣以默然无语表达了自己的妥协态度,但在心里他还是捏了一把汗。
挑衅自己的神,不是任何一位虔诚信徒该做的事。他这样做虽然是出于本能的愤怒,但多少有些寻衅作死的节奏。那位神可不是仅存在于杜撰中的虚无之偶,以星塔启动时惊天动地的壮观景象,不难推断出造物主所拥有的恐怖力量。这种力量,对于目前已可以横扫整个地球的互助会来说,依然是无法企及的高度。
拥有最高力量者决定世界运转的规则,这是智慧生物圈无可争辩的真理。当然,至于强者的智商和眼光,那又是另外一个论题了。
“你继续说。”那只睿智的四耳鼹鼠缓缓道。
“我对造物主大人所说的宇宙之道不感兴趣,也许这正是因为我们还处在卑微的幼年期阶段吧。但对我的族群来说,当下的生存危机远比空洞的抽象概念更重要。在我的世界中,仍然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同类无法保证基本生存权力,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非常复杂,既有层出不穷的欺诈和劫掠,也有受压迫者的自甘堕落,还有随着种群数量增加而导致的资源和能源紧缺。”
“我发现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对这个世界的净化,因为以往的历史和经验证明,那只有通过彻底的杀戮和毁灭才能实现。但如果走上这条路的话,我的行为将会渐渐背离我的初衷,最终必然导致我自身的系统崩溃。得益于大人您留下的星台,我计划在二十个本地行星公转周期之内,引领尽可能多的同类走出家园,走向更加广阔,资源也更为丰富的外部空间。也许有一天,留在那个世界的同类们会觉醒,就算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我的族群也能继续在宇宙中繁衍。在那之后,我的后人们或许会有人自愿追随造物主大人,加入探寻宇宙之道的队伍。”
听完安秉臣这番话,造物主却出人意料地叹息了一声:“唉,所有的幼年期文明都是一个样,需要帮助,需要帮助,总是需要无穷无尽的帮助。可是,又有谁会是真正无所不能的呢?谁又能救谁呢?就连我,现在不也被困在这个星系囚笼里,束手无策吗?”
“啊?!什么?”安秉臣闻言后禁不住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造物主,至高无上的星台之神,居然也会陷入被囚禁的尴尬境况!“造物主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造物主瞪着他,布满灰色茸毛的面部上,看不出有什么近似于人类的表情:“我在远古战争遗址星区意外落入多维引力井,这应该是个蓄意而为的陷阱,但我不知道是谁布设的,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出去。从我当初被困,到现在已过了六个引力子潮汐周期,但我仍然无法找到逃脱之路。”
“您自始自终都无法和外界联系吗?需要我做点什么……才能有助于让您摆脱困境呢?”听闻自己的神被困,安秉臣立时将刚才的小小不快抛到脑后,主动表示愿意帮忙。
“咯咯,幼年期生物,你知道多维引力井是什么吗?普通星团的引力子根本无法摆脱它的束缚,我所在的位置又远离星群核心区,完全感应不到大引力子的波动。就连现在和你的通讯交流,也是完全借助了你那边星塔获得的大引力子源流。”
“大引力子源流?”安秉臣隐约记得诺瓦对所谓的大引力子技术趋之若鹜,不过这东西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您就不能通过我这边的星塔获得大引力子源流,直接脱身吗?”
“星塔仅仅是用来通讯的设备,无法传送能量。”
安秉臣听不懂造物主的解释,只能凭着本能问道:“可是,您距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他想的是,万一通过这次登月行动找到诺瓦的深渊号飞舟,对于擅长操纵空间距离的达文巴真知者来说,也许再远的距离都不是问题。
造物主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安秉臣干嘛要问这样幼稚的问题。但在这时候,这位至高神倒是显得很耐心:“我所在的位置,距离你的世界——如果用你们的单位——十五亿光年。以你们目前那可笑的技术,在你的世界诞生之前出发,一直飞到你的世界毁灭时,都未必能到达。就算来了,也是和我一样,被困在这该死的多维引力井中而已。”
说到最后,造物主的语气里充满了悻悻绝望,全然没有刚才从容不迫的自信。
十五亿光年,光速飞船也要跑上十五亿年。十五亿年前,真核生物才在地球上出现。那时候,造物主就已经被困在那什么多维引力井中。
安秉臣忍住了想抹一把额汗的冲动,坚持道:“那么,就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无论怎么说,创造了星台的造物主终究是互助会的恩人。自己的能力虽然不足,但态度绝对要表明。
造物主那颗看不到脖颈的毛茸脑袋微微点了点:“说到帮忙,其实,你们已经帮了大忙。”
“哦?我……我听不明白,造物主大人。”
那对银色的眼眸盯着安秉臣,仿佛一下子能看到他的心扉里去:“星塔的启动,在你我之间建立了暂时的通信渠道。但是,大引力子源流产生的波动,同样会惊动上亿光年半径内的高阶文明物种,这些物种中没准有记得我的老朋友,他们肯定会前往你的世界寻找我的下落。我们的通讯,也要结束了,我会将自己的坐标位置发送给你。到时候,由你自己来决定,到底该把这个信息交给谁。”
“高阶文明物种?来到我的世界?不要啊,大人!能不能让他们换个地方去?还有,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看到头盔内屏上的画面开始微微抖动,意识到时间不多的安秉臣开始大叫起来。
“星塔启动的同时,一切就已注定。”造物主安静地注视着他在地球的传承者:“为什么选择你?因为你拒绝受任何人控制,你那原始的文明虽然还处于幼年期,但你所表现的独立精神令我感到震惊。在这一点上,我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光。再见,安秉臣夏尔库,咯咯,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
画面再度抖动,明显比上一次剧烈了一些。
一串足有上万数字排序的红色字符流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刷满屏幕,随即消失在智库庞大的数据库中。
“喂,等等,大人!那可是十五亿光年啊!你的那些朋友……他们会什么时候到?我的平均寿命最多也只有一百个本地行星公转周期啊!还有,万一来的是你的敌人怎么办?喂喂!”在互助会会长焦急的喊声中,屏幕猛然一黑,那只长着一对银色瞳孔的鼹鼠状生物彻底消失。
两秒钟后,画面自动转接到原先的登月指挥部现场。
汉特博士不知所措地瞪着安秉臣,他的手指头不安地哆嗦着。
“怎么了?”看到汉特的眼珠瞪得比平时大了许多,安秉臣赶紧问。
“那个……从海底飞到一千公里高度上的三角体金属塔,突然消失了!它像是直接在太空中溶解了,星网节点监测到它在瞬间自行分解,一秒钟内整个塔体碎裂,所有残骸全部分解到微米级别以下,估计现在已经是电离子云状态了!”
“星塔……是一次性产品?但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安秉臣喃喃自语道。
一个直径八十多米的光柱从南太平洋冲天而起,紧接着一个堪比埃及金字塔的大铁疙瘩飞上云霄挂在大气层外,现在,那东西又倏地一下子凭空消失!半个南半球有正常视力的人都看到了这惊骇一幕,各国的天基陆基侦测器材或许能看到更多,会不会吓坏各种不明真相的小朋友和老对头?
“没错,那就是大引力子技术,绝对没错!”安秉臣的脑中,诺瓦也陷入了少有的激动。刚才安秉臣与造物主的交谈,她可是一句不漏听了个完整。现在,这位达文巴真知者一边叫嚷着,一边发出兴奋的嘶嘶抽气声。
“诺瓦,我可能闯大祸了。”安秉臣充满忧虑地道:“星塔发出的大引力子源流波动,会将地球周围上亿光年内所有能侦测到这种波动的文明物种,全部吸引过来……”
“怕什么,只要完成对卫星的探索,很快就能找到我的深渊号。与陶图格联盟建立联系后,他们对你这位最后与造物主交流的关键人物肯定会非常有兴趣。如果能得到联盟委员会的支持,上亿光年内的文明物种,那算什么?五万九千年前,我从陶图格联盟过来的时候,一路上就没有见过有什么高等物种!没准,最后还是要靠联盟委员会,才能救出造物主大人。”
“陶图格联盟控制的星域距离这里有多远?如果用光年计算的话。”
“我离开联盟疆域时经过的最后一个观测站,距离这个恒星系大概有……六千万光年。”
安秉臣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半晌后才幽幽问道:“对了,诺瓦,一个引力子潮汐周期,用我们的本地公转周期来换算,又该是多少时间?”
诺瓦沉默了片刻:“准确换算的话,一个引力子潮汐周期,应该是地球时间的二点八亿年吧。”
“有个被困了十七亿年的老怪物等着我去救他,还有你这样一位飞了六千万光年来到地球的创世女神……为什么,这些数字总让我感到绝望?”
“深渊号飞舟,找到它,一切都将不是问题。”诺瓦劝慰着这位已经不知是自己多少代的后裔。
安秉臣转过头盔,从舱壁观察窗中看到,表面布满环形陨石坑的月球变得大了许多。满载着探险队员和物资的吴刚号登月飞船,正在向着这颗地球独一无二的卫星快速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