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除了内脏受损,脸上也有擦伤以及乌青,整个人形容灰败憔悴不堪,瞧着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方修文看着前妻,嘴唇哆嗦着,眼眶泛红,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胡氏也嘴巴大张,木呆呆地半天没反应。
还是老牛头清醒,轻轻拉了拉方修文的衣袖道:“老爷,咱们还是赶紧进去,站在这里叫人瞧见了不好。”老牛头的话提醒了胡氏,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淡淡地道:“进来吧。”
方修文举步跨入,却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幸得身后一个高个儿下人及时扶住。主仆几个一进门,老牛头立马将门关上,然后示意其他下人站在门口别动。
方修文跟着胡氏往里走,一拐弯避开了下人们的视线,他就一把拽住胡氏的手,颤声道:“筠娘,贼子洗劫了郭家洼,你这是叫他们给打成了这番模样吧,你的身子要不要紧?可找郎中看过了?孩子们呢,孩子们怎么样?”
不愧是做官的,消息就是灵通,明明潭阳离和锦那么远,他居然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胡氏一边想一边去推方修文的手。方修文不但不放手,还一把揽住胡氏的腰,非要扶着胡氏走。
胡氏脸一沉,气恼道:“放手,怎么,方大人这是想仗势欺人?这可是老娘的家,任你几品的官老爷也不能随便来撒野!”方修文苦笑道:“筠娘,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们,你怨恨我也是应当。可我不过是担心你的身子而已,你又何必那样说。”
“不那样说那我该怎样说?咱们可是和离了的,男女有别,你这样贴着我于礼不合,叫人看见了非得说嘴不可!”胡氏一边说一边甩动着身子。
“狗东西,快放开我娘,不然打死你!”方修文忽然被一个孩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屋檐下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拖着一根顶门杠,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孩童跟着他又扯着嗓子冲另一边喊道:“大姐二姐,咱家院子来了歹人,快来保护娘!”
“什么,贼子又来了,我跟你拼了!”正在烧火的方采菱一听就急了,一手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嗖地一下就冲出了灶屋门。方采蘩正在灶上洗肉,瞬间血往上涌,根本没来得及想这可是县城,大白天的歹徒不至于这般猖獗,也火速奔到灶前随手拿了根粗柴棒奔了出来。
“狗贼,快放开我娘,不然砍死你!”方采菱一看胡氏似乎被人挟持住了,立马嗷嗷叫着冲了过去。那边方志远拖曳着顶门杠手脚还没她快。
方采蘩紧跟着妹子,然而看清来人面目后,整个人一下就僵住了。方采菱当初离开方家的时候年小,对老子已然没印象了,而方采蘩当初本就五六岁记事了,加上她又不是真正的孩童,即便方修文瘦削许多也苍老了些,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手中柴棒一下丢到地上,赶紧喊道:“菱姐儿别砍,那是爹爹!”
“快住手!老天,二姑娘你做什么,那可是老爷!”方修文和胡氏夫妻分开多年重逢,老牛头知机地带着仆从躲在一旁根本没跟着往里走。听到方志远的叫嚷,老牛头才抬头,一看,直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大喊着一边飞奔过来。
“狗……爹……大姐你说什么?”方采菱手中菜刀犹自举在耳边,听到方采蘩的话后生生顿住,狐疑地盯着方修文猛瞧。方志远也傻眼了,因为停顿太急收不住脚步,一头栽倒在地,顶门杠正好打在自己腿上。
胡氏心疼极了,大力甩开方修文跑过去拽儿子起来,方修文紧随其后。“远哥儿,摔疼了没有?”方志远摇头,抬头盯着方修文,圆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方修文矮身蹲下,哑声道:“远哥儿,我是爹爹。”方志远沉默着,稍后看向胡氏。胡氏怜爱地摸着儿子的头道:“远哥儿,他真是你爹爹,你叫他一声吧。”方志远一把抱住胡氏的腰,稍后又回头盯着方修文,那声呼喊却始终不发出。
方修文神色黯然,转而看向方采菱和方采蘩,当初父女分离的时候,两个稚龄幼女,如今大的已然身姿婀娜俏丽无双,小的也亭亭玉立眉目如画。若是走在街上,他兴许都认不出来这是自己的亲骨肉。
此刻大的带着似惊似喜似怨的眼神望过来,嘴唇翕动了片刻,唤了声“爹爹”后再无言语;小的则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嘴唇紧闭眼神冷漠。身为人父,却让自己的亲生骨肉连喊自己一声都不愿意,方修文只觉喉咙发紧胸口闷痛,羞愧得无以复加。
胡氏叹了口气,倒也不忍心逼孩子,方修文自己造的孽,活该他自己受着。胡氏拉着儿子的手,淡淡地道:“外头冷,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吧。”
方采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跟着进堂屋,而是扭身回了灶屋。方采蘩想了想也回了灶屋,堂屋的炭盆还没烧起来,看老爹他们,倒像是连夜赶路来的,虽然心里有些疙瘩,但这大冷的天她也不忍心叫老爹冻着。
方采菱虽然不愿意喊方修文,但见姐姐准备炭盆,还是主动帮忙。姐妹两个一个铲火一个拿炭,疾步奔往堂屋。堂屋里胡氏已经三言两语说了那晚的经过,方修文听完脸色很不好看。
看到两个闺女进来,方修文哽咽着对方采蘩道:“蘩姐儿,你受了大苦了!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这般勇敢,为了护着弟弟妹妹不惜牺牲自己。菱姐儿也很难得,都是爹爹不好,叫你们受了那般大的惊吓,幸好你们遇上了好人,不然爹爹几辈子都赎不回自己的罪过。”
老爹眼眶通红,神色极为愧疚,方采蘩终究还是不忍心,开口劝道:“事情已然过去了,爹爹何须自责,这样的突发事件谁也料想不到的。”
老牛头见方家姐妹生火,忙抢身上前道:“让小的们来吧。”另一个下人也道:“是啊,怎么好叫姑娘亲自做这些粗活。”胡氏哼了一声:“她们不帮着做这些粗活,这些年咱们娘几个早饿死了。”
方采蘩请示胡氏:“娘,家里头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恐怕饭不够吃,得重新再煮了。”胡氏点头:“那就重新煮吧。”
方修文却摆手道:“不用,我们随后就走,回头随便买些吃的就成。”胡氏释然,看着身着便服的前夫道:“你是抽时间偷着来的,要急着回去吧。”
方修文挥手对下人道:“老牛头你带着他们去灶屋烤火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老牛头点头,带着其他几人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自己一家人,方修文立马对胡氏道:“筠娘,你就听我的,赶紧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立马跟我走吧。我这次是特地跑来接你们的,万盛那边的知府还没到任,我还是代理知府,即便我做了周密的安排,还是不能离开衙门太久的。我租的船在码头上等着,咱们今日就得走。”胡氏一愣,她本来以为前夫只是来看看,并不是来接人的。
见胡氏半天不回应,方修文蹭地站起来,指着胡氏脸上的淤青道:“筠娘,我知道你怨恨我怨恨我娘,不想立马回方家,我本来也不想催你。可你们住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你不知道当我看到樊阳州府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和锦县令上报他们县一个叫郭家洼的村子遭遇流民抢劫的时候,差点没急死。幸好再往下看,看到没有死人才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也是忧心如焚,只恨不能飞过来看看你们娘几个到底如何了。筠娘,你就听我一回劝,不要再拖延了,立马带着孩子们跟我去潭阳吧。不是每次都会这么幸运的,你说你们娘几个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你让我怎么活。”
胡氏其实打定主意要走的,不过嘴上还是做为难状道:“立马就走啊,这也太仓促了吧。”方修文急了,大声道:“不就是铺子呀绣活之类的要交代处理嘛,全交给任县令两口子,你不要管了。我这次一定要亲自带着你们回去,不然哪能放心。这些晚上我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闭上眼就会闪过你们受了重伤哀哀求告的模样。”
方家三姐弟在一旁默不作声,其实却极其关心父母对话内容。方采蘩见老爹形容枯槁,眼窝青黑,眼眶里血丝明显,看来这阵子是真的度日如年。以她对老娘的了解,知道老娘这次是一定会答应立马就走的。
这样一想她的心不由乱了起来,这么仓促地走了,自己岂不是来不及跟陆骥交代道别。不行,一定要见陆骥一面!
方采蘩这边打定主意,那边胡氏也不再装模作样,点头答应立马收拾东西就走。终于说动了前妻,方修文目的达到,整个人的精气神立马变了样,干脆利落地道:“那好,我随后就去拜访任县令,你把所有要交付给任县令两口儿办的事情全写好给我。还有,那救了咱们蘩姐儿的少年,我也得见见人家,好生感谢一番。还有郭山表兄两口儿,咱们也得好生感谢人家。”
方采蘩正愁没机会去见陆骥,听到这里忙道:“对对,是该感谢,不如我带爹爹去见他们。”胡氏却瞪了一眼过来:“感谢是应该的,可你亲自去道谢就不必了。不要忘记我这些年可是说自己是寡妇的,你这么猛不丁地闹出来,不是生生惹人笑话嘛。”
方修文颇有些不以为然,笑话又如何,横竖一家子往后也不至于回来,不过胡氏好不容易答应带着孩子立马跟着他走,他可不敢为着这事儿去捋前妻的虎须,万一因此激怒了她翻脸不肯走了,那他可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抱着这样的心理,他立马笑着附和道:“是,筠娘你说得对。那不如这样,咱们留下银子给任县令,请他代替咱们酬谢人家。欠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情,不报答一下这心里总归是过意不去。”
胡氏点头:“嗯,这倒是可以。”跟着又吩咐方采蘩:“既然你爹爹急着回去,那你和你妹子就别做饭了,赶紧收拾东西。娘还要给县令娘子写封书信交代好些事宜,实在是顾不上。”
方修文心疼闺女,笑道:“好孩子,你们就捡那稍微好一些还有路上用得着的,余下的不要也罢,回头咱们到了潭阳再置办新的,咱们急着赶路,东西多了搬上搬下也费神。”
方采蘩听到这里忙道:“既然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多收拾的了,好些东西上回咱们从郭家洼搬来的时候根本还没拆开,倒省了好多事。那不如咱们还是做完早饭吧,爹爹一路辛苦,我去街上买些荤腥来,大家饱饱吃一顿。”
大闺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贴心懂事,虽然开头看到自己神色些微有些冷淡,但跟着就知道心疼自己了。方修文很欣慰,哪里忍心拂了闺女一番心意,立马笑着点头:“这样也好。老牛头两口儿回去不住嘴地夸你这孩子炒菜炒得好,爹爹此番正好尝尝你的手艺。”
胡氏淡淡一笑,道:“蘩姐儿孝心可嘉。不过哪里需要上街买荤腥,前日你们郭山表伯两口儿来,不是帮着杀了一只鸡一只鸭嘛。咱们昨日就炒了一只鸡,那只鸭还没动,猪肉家里不是本来就有嘛。你爹爹急着回去,时间紧迫,咱们能将就就将就。你想孝顺你爹爹,往后一家子团聚了,有的是机会。”
“对对,有的是机会。蘩姐儿,听你娘的,这会子就别出去买菜了,随便炒点就行。”方修文一心讨好前妻,简直就是胡氏的应声虫,胡氏说什么他都说好。
方采蘩欲哭无泪,她其实是想借着买菜的机会去和陆骥道别,无奈老娘总有理由来破坏她的打算。没法子,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和方采菱去厨房忙乎。
此后胡氏一直盯着方采蘩,使得她根本没机会出门。方采蘩只能暗自希望陆骐今日还能来玩,那样自己可以通过小姑娘来传话,然而直到中午时分,陆骐都没来。
绣女们来上工的时候,胡氏说今日放假,门都不叫人家进来。害得方采蘩想通过她们通知陆骐来自家一趟都不能。可怜她急得差点发疯,偏偏不能表现出来。满腹的心事不能跟人说,心不在焉地收捡东西的时候老出错,惹得方采菱老笑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