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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风呼啸,气温骤降。廷尉署传出消息,被抓的真假闹榜士子,全都中毒而死,下毒的是廷尉署一名狱吏,同时服毒自尽。线索中断,幕后人失去踪迹。
北宫往城东碧霄观的行程安排,不得不推延。到二十二日早晨,风过天青,穆雪决定继续碧霄观的行程。
合.欢殿里,红蔷紫蔷眼里闪着雀跃的光,元元更是满满期待。听说碧霄观有仙姑,引无数少年竞折腰,有人曾在碧霄观的山墙上留诗,璇玑羽化升九天,此地空余碧霄观,道长一去不复返,多情少年枉流连。之前去梅开恣肆的烟霞山庄,是为偷袭,顾不得赏景,今天去碧霄观,可是纯玩。凡人成仙的地方,想想就心潮澎湃,看不到仙人,沾点儿仙气也行。
就在众人收拾妥当的时候,有内侍来报,长安宫来人,请秦淑女即刻入宫。穆雪微怔,寰王有意让她进宫,竟是真的?沉吟片刻,让内侍回话,有事请报德阳殿。待内侍离开,穆雪坐到茶案后,吩咐元元煮茶。
茶水还没开,大双小双推着夏侯云来了,夏侯云挥手令所有人退下。
穆雪静静望着茶炉里细碎的火焰,道:“你打算怎么办?”
夏侯云笑道:“瞧你这左不是右不是的样子,担心我护不住你?”
穆雪:“寰王是君,是父,你是臣,是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臣父子大义面前,你又能抵多久。”
夏侯云不以为然:“正因为君臣父子大义,即便你进宫去,那也只是转一转就出来,他不能把你留在长安宫。”
穆雪唇角微微下拉:“殿下,你可真敢说。你不记得我是谁,我可以提醒你。如果你没有别的办法应对寰王。我会选择离开。我有夫君的。他叫张寒,即使你在巅峰状态,也不是他的对手。”
夏侯云:“阿雪。我知道你的心思,咸阳情况不明,你不会因为距离、时间而改变。但是,从你不得已逃离南秦。决定做他人门客的那一刻起,你该明白自己会被贴上归属标识。闺阁名声不存。凉州,龙城,西戎王,北夏王。有区别吗?你长得美,难免被人觊觎,相比西戎王子。至少我会真心护住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况且。你是我的女人,只是名义上的。如果张寒对此不能谅解,我等着他来杀我。”
穆雪转眸凝视夏侯云,半眯起眼。完全陌生的西戎,完全陌生的西戎人,她将面对的情况,的确比面对夏侯云要复杂得多。穆雪忽然笑了,这番拘于名声得失的心态,倒好比那不守清规的道士,一边吃鱼吃肉一边念无量天尊。她能理解张寒在咸阳的凶险,张寒也能理解她在外逃亡的艰难,两心相知,不移,不易,两情相悦,不离,离弃。
夏侯云心中哀叹,丫头,这么轻信,容易上当,是不是该给你炖狗脑?
“碧霄观,去不去?”
穆雪轻哼:“走吧。”
又有内侍在门外报,卫尉卿李世昌送来了寰王的赏赐。
穆雪眸光微闪。
北宫前殿。
一身轻袍缓带的李世昌,看到夏侯云进来,行君臣礼:“臣李世昌参见太子殿下。”
夏侯云:“免礼,平身,大王的赏赐,当是少府来送,李大人揽了这粗活,合当交给手下人来办,如何亲自跑一趟,倒叫本宫不安。”
两名士兵接去红绸。那是一块玉石,莹白透润,纹线柔美,属上好的羊脂玉,令人惊异叫绝的是这块玉石的大小,高五尺、宽两尺、厚一尺。
夏侯云眸光一凝。从没见过如此巨大、如此完美的玉石坯子!灰头土脸离开北宫的内侍还没回到长安宫吧,寰王这是什么意思?拿玉石换美人?休想!
“李大人,这么好的玉石,送错地方了吧,本宫听说,风府桑妃最喜美玉。”
“哪能送错,殿下让大王发了大财,大王给殿下送点小财。”李世昌又躬身,“殿下,臣是个粗人,说不来弯弯绕,从大王那里求了这趟差事,其实是想见一见那位叫易青的先生。”
夏侯云明知故问:“李大人见易先生,何事?”
李世昌示意跟随的士兵都退出门外,道:“求殿下摒退左右。”
大双小双带着一帮内侍也退出门外。
李世昌再一躬,很直接:“殿下,臣求易先生救命。”
夏侯云:“救命?李大人言重了吧。”
李世昌:“殿下容禀。那天晚上在博士署门前,臣与易先生初次见面,易先生在臣的耳边说,臣已病入心肺,只剩两月寿元,臣并不相信,第二天却莫名摔了一跤,气力全无。臣不敢惊动太医,私下到华阳街的泰康医馆,求那位最被龙城人称道的孟老医士,孟老医士把了半个时辰的脉,才吞吐说臣的病再无医治。殿下,臣不想死,思想易先生凭一望便望出臣有病,不定有法子救臣一命。求殿下成全!”
夏侯云笑道:“李大人,你该求大王的。”
李世昌一僵,道:“臣知道自己没做过对殿下有利的事,可臣也没做过对殿下不利的事。殿下若肯救臣一命,臣愿立誓效忠,永不背叛!”
自屏风后,转出两个人来。正是穆雪、易青。
李世昌脸色顿亮:“易先生!”
易青摇头叹了一声:“李大人,易某实在抱歉。若能早见李大人三月,或可一试。”
李世昌的脸色瞬间灰败,倒退两步,说声“对不起,打扰了”,转身往门外走。
穆雪:“李大人,你还有两月寿元,难道不想对身后事做个安排吗?还是相信大王,会照顾好你的病妻弱子?”
李世昌的脸色更加灰败,脚下却迈不动一步。
穆雪:“李大人,请稍候用茶,这是北宫珍藏七年的滇地老茶。”点茶炉,摆茶盏,动作美如行云。
几人围坐茶案。不一刻,穆雪把煮好的茶,倒一碗递给李世昌。
李世昌捧着茶碗,意识定格在那句“病妻弱子”上。
李世昌祖籍金沙县。多年前,金沙县有三害之说,腾迅里的风沙,腾迅里的巨蝎群,和街痞李世昌。有人捧李世昌艺高胆大,有人激李世昌只敢与人斗狠,许诺杀得蝎群,摆酒三天。李世昌带一把朴刀便闯大沙漠,追觅蝎群,火烧蝎窝。一个月后,衣衫破烂的李世昌走在金沙县的大街上,耳边不时响起人们互道李世昌已死的庆贺声。他的心凉了,回到家里,妻子看着他,说着他听腻的话,你回来啦,吃饭了吗,我给你做去。
妻子是童养媳,他常常数落她,长得不好看,不解风情,胆小,窝囊,他连看一眼都觉得累。
那一瞬间,他冰凉的心又热了起来。
李世昌在街上摆个小摊,卖妻子做的包子。没有人靠近他,一天下来,连乞丐都不敢接他的包子,三天,五天,一个都没卖出去。妻子说,城里驼商多,做小生意的更多,没人买包子,应该是包子不好吃。
李世昌开武馆招弟子,有驼商让手下护卫到武馆来学几招,李世昌耍一套刀下来,别人瞧不清楚,请他分解招式,他越讲,别人越糊涂,渐渐没人再到武馆来。妻子说,是那些人太笨,领悟不了他的武艺精要。
李世昌到沙漠边缘种树,想种成林子卖木材,头天种下树苗,晚上被人偷走,就地搭帐篷看守,三年时间,林子初具规模,却在月黑风高之夜,被人放火烧得精光。妻子说,你一身好武艺,投军去吧。
李世昌投军了。赶上寰王大练兵,他迅速崭露头角,被编入卫尉军。秦夏大战,他跟随寰王出征,是少有的立下军功的将领之一。
战后,李世昌把妻子接到龙城,面对高墙大院,他奇怪地问她为什么不惊讶,妻子说,你总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他接着问,没有人看好他,为什么她愿意相信他,妻子说,世上可做的事千千万,总有一桩适合你。
……
李世昌捂住脸,多年的艰辛拖垮了妻子的身体,两子一女,他若是死了,他们母子四个能依靠谁呢,他积攒下的人脉,年仅十七岁的长子,根本掌握不了。该怎么办?
夏侯云眉头皱两皱,淡淡道:“易先生,送一送李大人。还请李大人转告大王,本宫谢谢他的玉。”
李世昌猛地抬头:“太子殿下一向仁厚,一定不会计较李某这个快要死的人的。告辞。”
“李大人认为太子殿下自身难保?”穆雪突然发声。
李世昌回头看向穆雪,传说中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是太子新宠。
穆雪语气淡淡:“朝堂上近来事端频发,李大人都看在眼里了吧。”
李世昌犹豫很久,才说道:“泰康医馆的孟老医士,与太医院的薛太医,是表兄弟。薛太医在外说,太子殿下救不得,在家也说,太子殿下救不得。”
易青挑眉笑道:“依李大人之见,易某与孟薛表兄弟两人相比,谁更厉害?”
李世昌眼中厉色微闪。
易青给自己倒了碗茶,低头品起茶来。
李世昌垂手,衣袖落下,袖中的手握拳,松开,又握拳,又松开,叹了口气,道:“如果易先生能保太子殿下健康,李某可以先透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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