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好的医生,时间也会让人健忘。

三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李家明忘记许多事,礼貌周全地给长辈们问完好、斟完酒,又给外婆捶了捶腿,就去了厨房帮舅母炒菜。

外甥是阿公阿婆的心头肉,也是母舅、舅母的半个崽,何况这外甥还这么聪明、有良心,从舅母当药方的蜂糖到阿婆吃的糕点常日不断送来。正忙活的舅母、把红鱼给了表妹的表姐,都不让想帮忙的李家明沾手,只让他坐在灶膛边帮着烧火,火红的火焰映得他脸膛红火。

“舅母,阿婆又不是整生,姨阿婆屋里的六表叔跟侄子怎么来了?”

“哦,六表叔来送姨阿婆,要是他跟士全不送一脚,还不要坐班车来?”

这事不对,可时间毕竟‘太久远’了,李家明仔细想了一阵,可还是没想起那眼熟的后生是谁,可看红姐这样子,试探道:“舅母,他不是来说媒的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农村里不是什么害羞事,正炒菜的舅母笑眯眯道:“就你鬼灵精(聪明),六表叔想把你红姐,说给他堂下(未出三服)的侄子。”(农村里说媒前,通常会找长辈先打前站,然后才是找媒人。)

“姆妈!”

腼腆的表姐涨红着脸害羞,可舅母笑眯眯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还想去打工?红红,你过完年就二十个年号(虚岁),也该说人家(订亲)了!现在你哥哥嫂嫂一个月能赚千多块钱,耶耶(爸)在乡上卖肉一日也能赚三十多块钱,屋里又不要你出去打工赚钱置嫁妆。”

说人家?难怪那年轻人这么眼熟,只怪时间太久远,人的相貌、气质改变太大,但眉眼是改不了的!李家明一激灵,终于想起了表姐‘嫁’了这个酒鬼老公,在婆家受苦受累半辈子,后来侄子读书、结婚、做屋,还得她硬着头皮来找自己借钱。

不行,这事得给表姐搅黄喽!红姐可不是大姐,心里再不乐意也不敢跟舅舅拗着来。不对,应该是她乐意,这事也得搅黄掉!

农村可不是城市,还有双职工一说,农村男人得顶门撑户、赚钱养家糊口,要是男人不争气,老婆孩子只能跟着吃苦受罪。所以在农村里,三种男人是嫁不得的——骚、赌、酒,只要沾了这三个字,家里就没有好的!

外面那个年轻人,前面两个字不沾,为人本分、对亲戚也好,跟表姐的感情也不错,可就是嗜酒如命,只要有酒喝他就万事不愁不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样嗜酒如命又没有上进心的人,性子温婉的表姐嫁过去,不是遭罪吗?

等了一会,等表姐端菜出去,李家明神神秘秘道:“舅母,我觉得那个士全相貌不好。”

嗯?舅母立即停住了手里的锅铲,自己这外甥可是个小天才,村上的人都说他是文曲星投胎,以前皮得没边那是没醒宿智(前世的智慧)。去年暑假里,外甥摔了一跌,摔醒了宿智,那就跟普通伢子完全不同了,成了真正的文曲星!啧啧,能拿两个全县第一,以后考大学还不是稳稳当当的?就更不要说,外甥还会赚钱,街上三层楼的砖屋都做得起三幢、三个铺面!

一想起外甥的天才,刚才还在笑的舅母严肃了,小声道:“明伢,这事开不得玩笑的,你真这么觉得?士全屋里很好的,两兄弟做了两幢砖屋,他耶耶(爸爸)还是观田村的书记。”

这是肯定的,凭表姐的人材,要是家境不好,六表叔也不敢上/门说媒。可李家明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男人,不靠自己靠家里,这种人当父母老后帮不了他了,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只是过犹不及,很多事只要种下一粒种子就够了,李家明笑着低声道:“舅母,我也就感觉那个士全表哥不太好,总觉得他象好喝酒的人。要不,你们也去打听打听?舅母,莫听六表叔、姨阿婆讲,他们这些说媒的,还不都是把人往好里说啊?屋里好,好不了一世的,还是自己好才是真的好。”

舅母松了口气继续炒菜,不在意道:“这有什么,男子人有几个不喜欢喝酒的?你母舅前几天,还在你们家吃得醉醺醺的,回都不得回来。”

可说归这么说,李家明这一年多来太出色了,出色到舅母说完后,心里也开始犹豫了。外面那个年轻人,要长相有长相,家境也非常好,性格看起来也老实,可外甥这么聪明,肯定是有菩萨护佑的,应该不会看走眼的!明伢说的没错,靠人不如靠自己,要是那后生自己不争气,光靠他父亲有本事,红红又是个软性子,嫁过去怎么得了哦?

种了粒种子的李家明也不多说了,扔下火钳去外面陪外婆。老人家年纪一大,就跟个小孩样,需要多哄哄的。

“大母舅、三母舅,我特意给你们留了猪肝……”。

等李家明走到晒谷坪里时,在乡上菜市场卖肉的舅舅已经回来了,正在给他的两位舅舅敬烟、拍马屁。崇乡有句老话,‘外甥狗,吃了摇尾走’,外甥狗可都招舅舅喜欢的。

等舅舅拍完他舅舅的马屁,红着脸的表姐出来接过一挂猪肝回厨房,李家明笑眯眯地过来帮舅舅斟酒。这是山里人的礼数,客人来了不但要上茶、果子、还要请客人喝酒,越是尊贵的客人越要请人喝两盅。

“大母舅、三母舅、六老表,家明斟的酒,你们可要喝,这可是我们游家人最争气的外甥!”

坐在旁边陪客的阿公也劝他舅兄道:“大哥、老三,承万说的没错,家明敬的酒,你们可得多喝几杯。等这伢子以后当了大官,你们就是想喝都喝不了喽!”

年龄也不轻了的大舅公连忙用手盖住杯子,推辞道:“学崇,不能再喝,不能再喝了,二妹今年六十三,我就六十五了,你还以为是四十年前啊?”

山里人有个习惯,得多劝客人喝酒,最好是让客人喝醉,那才是好客的表现,也是对客人的尊敬。可老人家的酒确实不能多劝,李家明连忙陪笑道:“大舅公、三舅公,我多少意思一点,保证不会多斟的。”

“那只能一点点,舅公真不能再多喝了,晓得不?”

“嗯”,李家明给两个舅公杯子里意思了一下,乐得大舅公揉着他的脑袋夸奖,“二妹,这只外甥狗要的,比承万强多了,你有福啊!”

争气的子孙总是让老人家更为骄傲、宠爱,何况李家明是阿婆唯一的外甥孙,更是让她宠溺得一塌糊涂。

“大哥,眼红不?明伢,大舅公看来还没喝醉,再给他加一点。”

“二妹,你是不是我亲老妹啊?”

长辈们笑闹,李家明也跟着嘿嘿笑,给表叔、表哥倒酒可不手软。

“六表叔,今日是我阿婆生日,姨阿婆不喝酒、姨阿公有事又没来,你理所当然得替姨阿公、姨阿婆多喝两杯。再说了,两位舅公都在这,你当晚辈的还不得陪他们喝两杯?”

“就是就是,老六,亲母舅在这,你这当外甥狗的还好意思?我是等下还有事,否则早陪母舅喝了。”

俩外甥母舅一夹击,六表叔也只好喝了杯里的残酒,让李家明斟了一杯,“家明,表叔不能再喝了,再喝可就连饭都不能吃了!”

表叔不愿意喝了,那就不喝了呗,笑眯眯的李家明拿着四特酒瓶,将劝酒对象改成了旁边的远房表哥。

“士全表哥,我们就不要多说吧?这里除了我外,就你最小。我是伢子不能喝酒,你也不喝?”

对上李家明这样的名人,这位跟着长辈来相亲的孙士全可真不敢托大,连忙站了起来喝掉自己面前的酒,红着脸道:“家明表弟,客气了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只要你多喝两杯就行,李家明笑眯眯地给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远房表哥,倒了满满的一杯。

“表哥,你得再喝一杯,舅公喝一半、表叔喝一杯,你得喝两杯,这才说得过去。长者为尊嘛,你要是只喝一杯,那不是跟表叔一个辈分,沾我便宜了?”

借着中学、小学那帮伢子、妹子的嘴巴,李家明成了全乡的传奇——仁义、友爱让人敬重,狠辣又让人敬畏。上个月,李家明又得了全县竞赛两项第一,更是让他成为了神话人物,他敬的酒可不能不喝,而且是非常有面子的事。

“那就谢谢家明表弟了!”

刚喝了一杯的孙士全非常高兴,痛快地又喝完这一杯,让李家明大声称赞:“还是表哥豪气,不象六表叔,喝杯酒都推三阻四的!”

喝了一声彩,李家明帮客人倒满酒,自己又拿过阿婆茶杯,与孙士全的酒杯碰了一下,玩笑道:“士全表哥,刚才是代我母舅敬的酒。我们今天刚认识,我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敬你。来,我们也喝一杯!”

“这这,那谢谢家明表弟!”

“豪气,士全表哥,好事要成双!”

“莫莫”,脸上已经通红一片的孙士全还没完全喝高,知道今天的事重要,连忙捂着酒杯生怕李家明再倒。

农村里的酒杯不大,一杯也就八九钱,可李家明阿公、舅舅各劝了一轮,再加上刚才的,那就是五杯!南方人的酒量,可比不上北方人,四五两急酒下肚,酒意上头的孙士全求饶道:“家明表弟,我真不能喝了,再喝就会醉。真不能喝了,真不能喝了。”

看这后生脸都红了,心善的阿婆连忙道:“明伢,莫劝了,等下还要吃饭呢。”

“哦”,阿婆发了话,李家明乐呵呵地作罢。

印象中这位老哥喝了酒就吹牛,这个量刚刚好,真要是喝醉了,反而搅了阿婆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