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月白走进勤政殿,低着头期期艾艾将蕾儿的意思说了。
主子才八岁,又知道齐逸峥肯宠她,要起东西来理直气壮,毫无压力。
但身为下人,却是不好跟她一样的见识。
齐逸峥自然没有生气,反而如月白预料的一般,露出歉疚的神色,开口道:“朕近来事忙,倒是忘记给她送东西了,实在对不住蕾儿。蕾儿心性如常,崇光已经告诉朕了。蕾儿经受大变,却能豁达乐观,朕十分欣喜。朕昨天打发人去瞧蕾儿,得知她已经回静安县去了。怎么样?她还好吧?”
顿了一下,又问道:“佳禾郡主可还好?上次见她瘦了很多,这几天可养回来了?”
月白听出他言语中蕴含着对千柔的挂念和深情,暗自一叹,答了千柔已经好多了,这才将齐融要纳妾,弄得世子妃李雪茹赌气回了娘家,蕾儿跳出来要为姑姑出头,去了安王府的事情告知。
齐逸峥一听,立刻会过意来,笑着道:“她哪里是来要赏赐的?她是想仗朕的势罢了。行,难得蕾儿开口,她又是个有分寸的,朕岂能不凑趣?”说着,立刻唤过得用的小灵子,吩咐了一通。
安王府,白玉莲被蕾儿折腾了一番,不得不随着蕾儿,进了蕾儿住的小院儿。
进去后,白玉莲打叠起精神来,笑着道:“难得郡主看重我,不如郡主坐下,我给郡主化个妆,头发也重新梳一遍,如何?”
蕾儿目光一闪,摇头道:“不好,我最不耐烦坐着一动不动梳妆了,今儿个好不容易收拾齐整了,我可不肯再重来一次。”
白玉莲听了这话,恨不得喷她一脸。
明明是她吵着将自己弄过来的,到头来,竟说自己不耐烦梳妆打扮吗?
遇上这种无赖怎么破?没法破,还得打叠起精神来,耐心应付。
心思转了一转,白玉莲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那郡主想要如何呢?”
蕾儿仰头看着她,眉开眼笑道:“我不耐烦久坐,但姑姑能呀,不如姑姑将妆卸了,再重新上妆,如何?”
白玉莲吃了一惊,想了一想,指着身边的丫鬟道:“不如让我这丫鬟卸了妆,我来给她装扮,如何?”
蕾儿看那丫鬟两眼,摇头道:“不好,她这也太丑了,我想以后能像白姑姑这么美,人见人爱,那就好了。”
白玉莲听了,心中有些得意,又很想回她一句,自己这容貌是天生的,可不是她想就能想来的。
当然,这话她只能放在心里,面上还得谦虚的道:“郡主太推崇我了,我不敢当。”
蕾儿歪着头道:“白姑姑,看在我这么崇拜你的份上,你别拿丫鬟敷衍我,爽快给我示范一下,成吗?”
一旁的妙音立刻帮腔道:“是呀,白小姐,你既然答应了,如今推三阻四做什么?莫非你心不诚?还是白小姐瞧不上我们郡主?既这样,不如奴婢去寻王妃问一问,让王妃帮忙说句话儿,如何?”
白玉莲咬牙,忍着心中的怒火,赔笑道:“不用去麻烦姨母,我答应就是。”
虽答应了,但她心里窝着一团火。
这种屈居人下,不得不任人摆布的日子,真是太难受了。
形势没人强,算了,先退一步吧,等来日自己得势了,有了与人抗衡之力,必定要找回场子的。
白玉莲在心底发着誓,默默做着心理建设,这才能保持平静无波的神色。
蕾儿见她应了,拍手道:“白姑姑是个爽快人,我喜欢。”
妙音一笑,让人端了水过来,不由分说就走上来,亲自伺候白玉莲卸妆。
白玉莲今儿个涂的脂粉有些厚,妙音拿着帕子擦了一遍没有擦干净,便啧啧道:“哎呀,白小姐的妆弄得挺浓的,擦这么多脂粉,皮肤底子不太好吧。”
白玉莲一听心中不虞,皱着眉正要答话,却听得有脚步声传了来。
不知怎的,她顿生不妙之感,想要起身,妙音一双手却如钳子一般,死死将她按住,嘴里还道:“白小姐,咱们这事儿还没完呢,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这么一阻拦的当口,就见齐融牵着齐漫海,一起走了进来。
齐融进屋后,不由得一愣。
只见妆台前坐着个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脸倒是只有巴掌大的鹅蛋脸,但蜡黄无光,脸上混合着还没有擦尽的脂粉,以及晕开了的黛青色眉笔颜色,啧啧,看上去真像个女鬼一般。
白玉莲的神色,也真跟见了鬼似的。
她早知道蕾儿不安好心,却只以为蕾儿是想折腾她,甚至连蕾儿在准备好的脂粉里下药,让她生痘疮都想到了。
哪里想得到,蕾儿竟然会这么狠毒,算好时机将齐融引了来,将她的青云路彻底断了。
白玉莲很清楚,美貌是自己的利器。
想要抓住男人的心,让齐融一直痴迷,就得时时刻刻在他面前保持完美的仪态。
可如今,她弄成这样了,自己都不想多看自己一眼,齐融岂能若无其事?来日再相见时,就算她再娇娆,他脑海里,必定也会不时涌现出自己狼狈的模样。
这时,却听得蕾儿开口道:“哎呀,姑父你来了,不好意思,我这里正有事儿呢。”
伸手指着白玉莲,跟着又道:“白姑姑的脸,你可瞧清楚了?啧啧,我只以为她天生丽质,却没想到她化妆的本事,比她的长相更让人拍案叫绝。”
齐融露出惊恐的神色,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眼前这像鬼一般的少女,竟是莲花般美好的白玉莲吗?
他实在,没看出来呀。
白玉莲将他这模样看在眼里,心中刺痛无比,不由自主眼中就有了泪。
若是平时她画着淡妆时落泪,睁大眼睛再任由泪珠慢慢滚落,真真美不胜收,如梨花带雨一般。
但今儿个,她因为昨夜没休息好,皮肤底子差了些,又被妙音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么一落泪,泪珠冲刷着脸上没有擦尽的脂粉,更添了几分可怖。
齐融看在眼里,更是觉得恶心,不肯再多看一眼,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转向齐漫海道:“你跟表姐一块儿待着吧,爹爹要去衙门了。”说着就放开齐漫海,逃也似的往外走。
蕾儿暗自冷笑不已,任由他走到门口,才追了出去。
她喊住齐融,言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意味:“姑父,你的白表妹,挺美的吧?昨夜有没有梦见她?今日之后,你只怕越发放不下吧?”
齐融不答,反而上下打量着蕾儿,皱着眉道:“今天的事情,是你安排的吧?为了你姑姑,你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呀。”
蕾儿抬起下巴道:“是我安排的又如何?姑父看了这场戏,觉得不满意吗?哼,不满意,你也得受着。”
齐融听了这番话,看着傲娇的蕾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蕾儿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带着怅然之意:“其实我也知道,拦着白玉莲是没用的,关键问题,在姑父你身上。弄走了一个白玉莲,难道姑父你就能改好吗?难道不会再有旁的女子让你动心吗?姑父,为何你执迷不悟?人生在世,美色只是过眼云烟,唯有真情不可辜负。你先钟情我姑姑的,当初娶我姑姑时,应该下定了决心,要一心一意对她吧?为什么她如今付出了真心,你却要辜负呢?”
齐融不由得一震,彻底愣住了。
当初,他娶李雪茹的时候,的确是下定了决心,要一辈子爱她护着她,对她一心一意。
为什么才几年的功夫,他的初心,就变了呢?
昨日之前,他并不觉得自己想猎艳有错。
是,李雪茹是很好,但成婚几年,当初的激情,早已经被一日日的平淡生活,慢慢磨灭了。
李雪茹怀了身孕,不能伺候人,两个通房人老珠黄,他根本就没眼睛看。
在这种情形下,他生出旁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天生高贵,想要个才貌双绝的妾室,是唾手可得之事。
如今,被蕾儿指着鼻子斥责,见到白玉莲的真面目,仿佛当头被人打了一棒子一般。
女人的姿色,是有期限的。再貌美如花,也会在时间的侵蚀下,慢慢变得面目全非。
他皱起眉,不由得开始反思,为了一时的激情,为了看上去很美实际上不堪的美色,跟情分甚笃的发妻闹僵,渐行渐远,真的值得吗?
他想到这里,闭一闭眼,如梦游一般缓缓走出去了。
蕾儿见他这样,暗自一哂,任由他离开。
该跟齐融说的,她都说完了,没必要一味纠缠不休,剩下的,只能靠齐融自己了。
至于屋里那一个嘛,蕾儿将眼睛一眯,唇边勾出一抹冷笑来。
进去后,低声抽泣的白玉莲抬起头来,开口道:“郡主身在富贵之家,得贵人宠爱,衣食无忧事事顺意,一定不知道,一个庶女生活有多艰辛吧?”
她叹息,连声音都带着无尽的苦涩:“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月钱、住处,样样都比嫡女低一等,伺候的下人,都是嫡女挑剩的歪瓜裂枣。我最窘迫的时候,还吃过下人的饭食呢。这些都算了,庶女的终生大事,也是不能自主的。有几个同样是庶女的姊妹,不是被卖入商户人家换银子,就是被嫁给五六十岁的老头当妾室,好为家里拉拢关系争光添彩。”
她说到这里,语气越发尖锐起来,语气也十分沉重:“姨母在白家女子中,挑中了我。我也没有什么复杂心思,只想按照姨母的意思,当个妾室,好好伺候齐表哥和世子妃。甚至我发过誓,只要进了门,一定安分守己。我活在困境中,只想有所改变,有什么错?郡主您高高在上,万事无忧,不懂我的艰难,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为什么你就不能高抬贵手,成全我?为什么你要死揪着我不放?”
她这番话,真真带着血和泪,话未说完,已经泪如雨下,哭成了泪人一般。
蕾儿却依旧不为所动,冷笑道:“你真是个人才,眼见得大势已去,明白姑父见到你的丑态,对你的心思会淡下来,就将目标对准我。你说这番话,是想让我内疚,想让我善待你吗?哼,只怕你要失望了。你争取幸福,想过得好,当然可以,但你想祸害我姑姑,我却是绝对不能忍的。我虽然年纪小,但我的心并不软,人也不笨,我心里只容得下我最在乎的人。至于你的处境,与我何干?”
白玉莲急切想了一段话出来,本指望着她会心软,不曾想,她竟然说出这番话来,登时心中气急,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呕出血来。
蕾儿眯起眼,接着道:“姑父好色,我左右不了,但白小姐,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想跟他的事儿,想都不要想,你趁早另谋高就吧。他见了你的丑态,心里有了阴影,以后绝不会毫无保留喜欢你,这是其一。其二,我会坚定站在姑姑这一边。姑姑舍不得跟漫海分开,不会跟姑父和离,这一点我认了。不过,他一定不知道,我会在背后做些小动作的。”
白玉莲听到这里,心中万分震惊,忍不住抬起头来,想听一听这小丫头还有多少惊人之论。
只听得蕾儿勾唇,一字字冷如寒霜:“姑父以为,自己的世子之位能保全吗?哼,他若是娶了妾,对不起我姑姑,我就会去找皇伯父,让他撤了姑父的世子封号。反正安王爷年纪又不大,将来完全能将王位直接传给我漫海表弟的。”
白玉莲咬着唇,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谁家的王孙公子不纳妾?这是安王府的家事,你只是个外人罢了。你这样,也太霸道了吧?再说了,世子立废乃是大事,岂是你能左右的?”
蕾儿冷笑道:“我就是这么霸道,怎么,你不服吗?你眼热我姑姑有侄女代为出头吗?哼,我就是要护着姑姑,一步也不让。你不服,那是你的事,你忍着吧。”
白玉莲无言以对。
蕾儿哼了一声,又道:“至于皇伯父那里,也不需要你操心。姑父贪恋美色,将孕妻放在一旁置之不理,私德有亏。由他这样的人品,就知道他这个人不怎么样。皇伯父并不缺效力之人,自然不需要这样的人掌权,立于朝堂之上。于他而言,这并不是什么损失。我姑姑再用心教导漫海,让漫海成为栋梁之才,皇伯父只怕还要乐不可支呢。”
白玉莲看着她,颤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前这小女孩,明明只有八岁,却一副笃定的模样,拥有运筹帷幄的自信,又狠得下心肠来。
纵然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个人物。
这时,蕾儿的话一点点灌进耳中,冷厉中带着让人胆寒的意味:“于男子而言,美色和权势,若是能都掌控,自然是最好的。倘若姑父因为娶你,失去世子之位,不能继承整个王府,我就不信,到时候他不会怨你。到那时,你能得到什么呢?给一个平平无奇的公子哥当妾室,步步如履薄冰,这就罢了,那男子还会对你生出恨意,日日对你非打即骂,只怕你的日子,会比黄连还苦。反观我姑姑,却会有当了世子的儿子做依傍,可谓是人生赢家。”
白玉莲的脸,开始有一丝扭曲了,默了半晌,才咬着牙道:“郡主嘴皮子真利索,可是,你凭什么觉得,皇上会按你的心思行事呢?是,皇上是对你不错,但你若是觉得自己能掌控皇上,让他对你言听计从,那就大错特错了。”
蕾儿的话,让她的心都凉了。
可是,她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蕾儿不想让她嫁给齐融,花样百出来阻止,她偏偏不想就此认了,偏偏想争一口气,反抗一下。
思来想去,蕾儿的话天衣无缝,能够反驳的,竟只有几句,只能寄希望于齐逸峥乾纲独断的性子上了。
蕾儿见她仍旧在皇命上面纠缠,冷笑一声,正要答话时,外面有丫鬟进来道:“宫里打发了内侍过来,给郡主送了几匣子贵重首饰,那内侍还带了话,想禀告郡主。”
蕾儿听了点头,对齐逸峥的办事效率很满意。
白玉莲的脸却绿了。
才提到齐逸峥,人家就派人来了,这脸打的,也太快了。
蕾儿自是不管她的想法,挑了下眉,露出笑容道:“让那内侍进来吧。”
进来的内侍,却是蕾儿很熟悉的小灵子,目不斜视行了礼后,就笑向蕾儿道:“皇上说,近来事情多,这才忘记给郡主送东西,还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蕾儿撇嘴道:“我知道了。对了,以前皇伯父答应我,说若是有人欺负我,一定会为我出头。你觉得,我若是想报复,想打那人几巴掌,皇伯父会为我撑腰吗?”
小灵子何等机智,一听就知道这里面有事,目光一闪忙道:“郡主,你放心,敢欺负你的人,皇上若是知道了,会直接赐死的。皇上素日里常跟奴才们说,在他心目中,你的地位,跟崇光公子差不了多少。”
蕾儿对他这番回答自是满意的,眼珠子一转道:“若我想欺负人呢?”
小灵子想也不想,就道:“郡主聪慧有礼,从不仗势欺人。无论郡主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皇上岂能不站在你这边?”
蕾儿这才高兴了,眉开眼笑起来,眯着眼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对皇伯父说,他这样待我,我是很高兴的,等我有空了,一定进宫去看他。”
小灵子忙恭恭敬敬听了,小心应下来,这才退了出去。
这里蕾儿便看向白玉莲,淡淡笑道:“怎么样?宫里来人了,白小姐有何感想?”
白玉莲不语,身子却忍不住轻颤起来。
是,李蕾儿身份特别,地位特殊,是个惹不得的,这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齐逸峥竟肯毫无顾忌宠溺李蕾儿。
小灵子的到来,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白玉莲彻底击溃了。
她本是天人之姿,愿意嫁给齐融,愿意低李雪茹一头,为的是世子侧妃的名头,为的是来日出头,得到齐融的独宠,跟李雪茹一较高低。
倘若时运两济,倘若能斗垮李雪茹,来日世子妃之尊,安王府当家主母之位,未必不能成为囊中之物。
到那时,她会是人上之人。
本来,她是十分自信的,自己姿容出色,能令齐融神魂颠倒,又有姨母在后头撑腰,何尝大事不成?
但李家这小丫头的到来,彻底击碎了她的美梦。
昨日她被这小丫头挤兑得颜面无存,今日更好了,齐融竟看见自己未着妆的模样,心底必定存了芥蒂。
今后,自己能否令他心动,尚且不能确定。就算能成功,能如愿嫁进门来,又能如何呢?
若有朝一日,齐融连世子封号都不能保住,那她屈就他,有什么意义?若他根本不能保全荣华富贵,她岂能有好日子过?若她嫁了齐融,世子的封号,真落到齐漫海头上,安王府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没什么好抱怨的。但齐融自个儿,岂能无怨呢?
到时候,他必定会如李家这丫头一般,将所有罪过都推到她身上,觉得这恶运是她带来的,必定会狠狠折辱她,来出一口恶气。
没有前程的男人,心思之狭隘怨毒,真是超出想象。
她若坚持一条道走到黑,来日的处境,不知会多不堪。
这个认知让她一颗心都冰凉了,没有一丝温度。
这时,蕾儿冷着脸:“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想怎么样,自个儿回去想清楚吧。至于我这里,却是不留让我碍眼之人的。”
白玉莲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妙音已经开口道:“白小姐,郡主发了话,你没听懂吗?请你即刻离开。”
白玉莲早已经是一肚子的愤恨和委屈,又被主仆两个联合羞辱,哪里坐得住,立刻起身如飞而去。
还没走出去,身后传来李蕾儿肆意的笑声,夹杂着齐漫海拍掌欢呼声。
白玉莲咬牙,脚步不停,反而走得越发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