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功夫,齐崇光才将心中的怒火压下来。
这时,玉欣让侍女来请他去后花园,说刘修文放了学回来了,让他到园子里,一起耍一耍,免得闷着了。
齐崇光便忍着怒气,跟着侍女去了。
进去后,就见三个小孩一人一个风筝,正撒欢跑着,气氛好得不行。
见他来了,蕾儿、薇薇竟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依旧自顾自玩着。
只有刘修文拉着风筝线过来,恭恭敬敬给他行了礼,笑着道:“表哥,我让给你玩吧。”
齐崇光很傲娇,抬起下巴道:“这是小女孩玩的玩意,我才不玩呢,会惹人笑话的。”
刘修文一听,满脸尴尬之色,简直有些接不上话了。
齐崇光瞧了他两眼,目光一闪道:“听说李蕾儿最近时间住在这里,她是不是很顽皮?”
刘修文摇头,笑着道:“怎么会呢?李姐姐懂得多,知书达理,很聪慧大方,对人最和气了。薇薇跟她最要好,我也很喜欢她的。”
齐崇光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跟表弟说的,真是一个人吗?
说真的,他真瞧不出李蕾儿哪里配得上“知书达理”这四个字,也瞧不出刘修文该喜欢她什么。
心思转了一转,齐崇光眯起眼,淡淡道:“她好不好先不管,修文,你今天做的事很不对,我这个做表哥的看不过去,得教导你几句。”
刘修文傻眼了,愣愣问道:“表哥这是什么话?我做什么了?”
齐崇光皱眉道:“你怎么还来问我?男孩就该跟男孩玩,跟小丫头片子混什么?传出去该让人笑话了。”
刘修文一直跟蕾儿交好,这事儿,齐崇光是知道的。
在齐公子看来,自己以后是不会跟这小丫头片子走近的,同理,刘修文也不该跟她亲近。
深层次的原因,他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小丫头片子,不是跟薇薇好吗?就该她们两个一起厮混,就该她们一起吃喝玩乐,不应该将旁人扯进去。
刘修文恍然明白他的意思,失笑道:“这有什么呀,她们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李姐姐,都不是外人。我跟她们一起玩耍是应该的,谁会笑话呢?”
齐崇光额头青筋跳了一跳,这哪里来的熊孩子?怎么不好糊弄呢?
他缓了一缓,才恢复过来,哼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你跟李家那丫头今年都七岁了,也该避嫌了。不然,事情传出去,会影响你们的名声。”
刘修文“哦”了一声,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样。
齐崇光见状,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说服他了。
不成想刘修文歪着头,虚心求教:“影响了名声,会怎么样呢?”
齐崇光脸色一白,忍不住想开口骂几声。
这熊孩子,怎么没完没了呢?
他呕得要死,却不得不耐着性子道:“你想啊,你们本来不是一家人,若是经常凑在一起,大家就会说你们的坏话,回头你该娶不上媳妇儿了。”
刘修文舒出一口气,哈哈一笑道:“我还以为表哥要说什么吓人的话呢,原来是说这样呀,想来表哥不知道,我娘亲早说了,我跟李姐姐年纪差不多,若是相处得好的话最好不过,将来直接将她娶回家来,倒是皆大欢喜呢。”
齐崇光一听,脸色微微扭曲了。
是的,他怎么忘记这一茬了?之前玉欣姑姑就说过,觉得李蕾儿跟刘修文很相配,想让李蕾儿当儿媳。
如今李蕾儿住在这里,倒是跟民间那童养媳的说法有些相似。
近水楼台先得月,玉欣姑姑跟刘修文都挺喜欢李蕾儿的。
这么说,以后李蕾儿跟刘修文,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对吗?
他想着,不知怎么的,心中只觉得有几分刺痛,又仿佛吃了颗黄连一般,莫名品出几分不如意的苦涩来。
刘修文见他脸色古怪,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诧异问道:“表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齐崇光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笑着道:“我没事,对了,我记得你虽然名叫修文,但一心向武呢。你不是想当大将军吗?我跟你说,想当大将军的男孩,是不能跟女孩黏黏糊糊的。”
刘修文似信非信,皱眉道:“真的吗?想当将军,还有这样的规矩?”
齐崇光竭力使语气坦然些,用力点头道:“当然有这规矩,将军都是威风凛凛的,跟女孩拉拉扯扯,丢尽脸面,如何能让人心服?底下的人如何会服管教?”
接下来,他反复强调,想要当一个好将军,必须离女孩子远一点,必须只跟男人来往,这样才能充满阳刚气,才能威风八面。
刘修文被他的话弄蒙了,呆呆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表哥指点。”
齐崇光脸色稍霁,扬唇道:“谢倒不是,我是你表哥,比你懂得多,难道会害你不成?你只记得我的话,照我的意思做就成了。另外,女孩子们最喜欢聒噪,你别将我跟你说的话告诉她们。”
刘修文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薇薇的喊叫声传来:“蕾儿姐姐,你小心些,别掉下来了。”
齐崇光、刘修文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却见蕾儿将衣裙草草扎好,正抱着一颗树的树干往上蹿。
齐崇光一见之下,只觉得有几分心惊,一面如飞奔过去,一面冲薇薇问道:“怎么回事?”
薇薇仰头看着蕾儿,皱着眉道:“我的风筝线断了,挂在树枝上了,姐姐要帮我拿下来。”
齐崇光这才注意到,树干上端果然挂着风筝,心里又是气又是担心,又不敢出声,怕打扰到蕾儿。
刘修文见状也忧心忡忡,却帮不上忙,只得也跟着,一起静静等待。
三个人六双眼睛,眼巴巴盯着蕾儿瞧。
好在蕾儿爬树的本事的确不错,虽然爬得高,却有惊无险。
看着她稳稳当当落了地,拿着风筝笑眯眯朝刘薇薇炫耀,齐崇光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推了她一下,不由得怒声道:“胡闹,一个风筝罢了,就算想要,让下人动手就是了,亲自爬上去做什么?”
蕾儿见他脸色铁青,冲自己大喊大叫,怔了一下,旋即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来。
齐崇光见她没跟自己对峙,反而还露出笑容,心里更气了,指着蕾儿道:“你不要命了吗?你知不知道摔下来,脖子会断吗?你不小了,还整天胡闹,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吗?”
出乎意料的,蕾儿竟没像平时那样跟他针锋相对,反而眯起眼道:“你也挺担心的,是不是?”
齐崇光愣住了。
蕾儿笑得越发欢欣了,声音却是轻柔的,让人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一般:“多谢你关心我,但我爬树爬惯了,心里有分寸的,你多虑了。”
这样的温柔神色,她很少展露,齐崇光简直有些呆滞,怒不起来,笑不起来,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好。
等缓过神来,他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哼道:“你少胡说八道,我才没担心你呢。”
蕾儿见他这样,越发好笑起来,继续道:“崇光哥哥,你这个人整天口是心非,挺别扭的。不过,我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看在你是为我好的份上,今天的事儿,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成吗?”
看着她的如花笑靥,见她又以“崇光哥哥”称呼自己,齐崇光有片刻的恍惚。
他年纪还小,并不懂男女情爱,却意识到,在自己心目中,她其实是个特殊的存在。
眼前的小女孩,肤色略有些黑,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勉强称得上讨喜,绝对配不上眉眼如画这四个字。
可是,就是这样的蕾儿,能让他放下少年老成的面具,让他觉得跟她相处时最自在,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只要跟她吵一架,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
虽然她总是跟自己斗嘴,总是针锋相对,看上去,身上似乎长了刺一般。
但人家该软该大气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含糊,还很有眼色,很聪慧温和,让人一颗心都要软下来。
之前为了那对大白鹅,他们闹得很不开心,但再聚首的时候,反而是她先放下芥蒂,带笑跟他说话,落落大方,让他惊喜不已。
眼前,自己怒声呵斥,她本该翻脸的,但她没有,反而还从自己的言行中,推断出自己心底的紧张和担忧。
虽然极不愿意承认,但蕾儿确实说对了。
她爬树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时间从未有过的漫长,呼吸都要停滞了。
这个女孩,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时而嚣张,时而娇俏,时而软萌,时而温柔,让人看不清,放不下。
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齐崇光几乎就要心软了。
只是,在他要朝她露出笑容时,他恍然想起来了,这个女孩,是佳禾郡主的女儿。
因为她的母亲,自己的在九泉之下难以安宁。
自己身为人子,岂能罔顾母妃的心意?
他想到这里,一颗心直往下坠,再抬头时,一双眸子如星辰般亮,却无一丝温意,咬着牙道:“你别胡扯了,谁担心你了?我只是见你太笨,怕你闹出事来姑姑要担责任,这才提醒一句罢了。哼,以后你的事儿,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绝不会再多嘴了。”
蕾儿本来已经软和下来,正转头跟薇薇说话儿,不想听到这几句冷言冷语,登时气炸了,冷笑道:“你放心,以后你的事儿,我也不会多管,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最好不过。”
薇薇、刘修文见他们闹起来,都呆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次,齐崇光没有再说话,抬起下巴,直接转身离去。
蕾儿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小声道:“一时冷一时热,一时笑一时板着脸,真像我娘说的奇葩。”说完,再不看齐崇光,直接拉着薇薇道:“别为了不相干的人败坏兴致,薇薇,我们继续放风筝去吧。”
薇薇迟疑片刻,也没喊住怪里怪气的表哥,点头答应了蕾儿的提议。
在薇薇心目中,蕾儿是最亲近的小伙伴,齐崇光虽是她的亲眷,但在她心目中,地位远远及不上。
倒是刘修文被齐崇光忽悠半天,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女孩堆里厮混,悄悄转身走了。
两个女孩也不在意,一起玩得不亦乐乎,好成一个人一般。
回宫后,齐崇光去了齐逸峥跟前请安,陪着用过晚饭,便似有意若无意提起追封生母之事。
齐逸峥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眯起眼没有言语。
虽然他如今心底恋慕着千柔,但他并非无情之人,对于曾经的挚爱林梦湘,还是很有几分情意的。
即位之前,他其实就想过了,要追封林梦湘为后。
却是没想到,蒋毓订婚宴上会发生那样的事儿。
杜氏乃林府的大少夫人,却要作死欺辱千柔。事后,林太太竟没惩戒杜氏,令齐逸峥十分不满。
虽然他登基之后,给林旭东赐了婚,林家也上了折子,愿意以正室之礼迎娶新人,但齐逸峥心底的怒火却并没有消。
因了这样缘故,他便想将追封之事往后压一段时间,算是小小的惩戒。
只是,这样的心意,却是不好跟齐崇光解释的。
不但没解释,且齐逸峥还想起今儿个齐崇光去了林府,一回来就提这事,显然并不是巧合。
齐逸峥便看了儿子两眼,淡淡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上头了?莫非是你外祖母在你跟前递了话?”
齐崇光目光一闪,才如常道:“不是,是儿臣自己的主意,儿臣身为人子,岂能不顾念生母?”
他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无奈齐逸峥目光毒,又极其了解儿子,早将他之前的异样看得清清楚楚,猜出必定有人蛊惑过他。
齐逸峥便暗自冷笑起来。
他自己愿意是一回事,有人在背后算计,是另一回事。
何况,自己本就对林家有几分不满,林家人却不知道安分,岂能让他们遂心如意?
追封是肯定会的,毕竟,林梦湘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的挚爱,为他生了齐崇光,按道理也该给她哀荣。
但有了这一出,这日子嘛,还得往后再推一两年。
心思转了一转,齐逸峥便断然道:“这事儿朕自有主张,你不要管,以后也不许提。”
林太太若是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令追封日子往后一延再延,必定要吐血三升。
齐崇光见他露出决断之色,情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齐逸峥见他没有跟自己争,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哼,争也是没有的,自己一向都是乾纲独断的性子,绝不会因为齐崇光多说几句,就回心转意。
好在崇光虽然耳根子软,但眼色还是有的,不然,自己必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行。
一时,齐逸峥转了话题道:“你去玉欣姑姑那里时,可跟蕾儿见面了?”
齐崇光点头,情知自己不说几句,父皇不会罢休的,只得耐着性子道:“李妹妹虽然寄人篱下,但性格很活泼开朗,姑姑拿她当女儿一般看待。”
他想起之前被李蕾儿、薇薇联手虐的情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薇薇跟她感情甚好,两个人简直是亲姊妹一般。”
齐逸峥自然不知道他心底的怨念,露出笑容道:“以蕾儿讨人喜欢的性子,你姑姑疼爱她不足为奇,想来,薇薇和修文都会围着她打转的,将她当成亲姐姐一般。”
齐崇光听了这话,心思转了一转,笑向齐逸峥道:“说起来,虽然有弟弟们陪着我一起念书,但跟我最合得来的,还是修文表弟呢。不如父皇让人传个话,将修文弄进宫来,跟我一起念书练武,成吗?”
齐逸峥迟疑道:“按理说,你的确该找个伴读,但你跟修文年纪差了几岁,有些不合适呢。”
齐崇光忙道:“合适,怎么不合适?年纪不是问题,关键是我们合得来,这比什么都强。”
见他这样热心,齐逸峥不由得疑心起来:“素日里也没见你时常跟修文来往,怎么今儿个倒是觉得他跟你合得来呢?你莫非有别的心思?”
齐崇光不动声色笑着道:“儿臣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觉得表兄弟相处,比起别人,更自在一些罢了。”
齐逸峥日理万机,自是没多少时间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见他执意要刘修文当伴读,觉得这主意倒也不错。
论身份,刘修文自是足够的。
虽然伴读是桩差事,但以齐崇光的身份,来日必定会是太子。
刘修文若是给他当伴读,来日成为齐崇光的近臣,自也是前程远大的。
于刘修文而言,这算是一条好出路。
于齐崇光而言,若刘修文能担当重任,以后他便能多个志同道合的能臣,也是极不错的。
再者,刘修文乃玉欣之子,即便进了宫当伴读,也不可能被薄待的,玉欣必定也是情愿的。
故而齐逸峥也就点了头道:“既然你拿定主意了,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齐崇光大喜,忙起身叩谢,又见齐逸峥转身去批折子,不敢打扰,连忙跪安出来了。
走出来后,有和煦的春风迎面拂来,带着清浅的花香,齐小公子的心情,也略微好转了些。
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要刘修文当伴读,是为了将刘修文跟李蕾儿隔开。
咳咳,他纯粹只是为了多了伴读,多了伴儿欢喜的。
只是,笑了几声之后,他情不自禁想起自己跟蕾儿尴尬的关系,想起蕾儿嬉笑怒骂的生动眉眼,不由得收了笑容,叹息起来。
为什么她偏偏是佳禾的女儿?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觉得一个女孩有趣,却不能亲近呢?
天上地下,无人能答。
不提齐崇光一颗心纠结成了乱麻,且说李靖行、千柔一家到静安县半月之后,家事及公事都慢慢上了轨道。
这期间,蕾儿回来了两次,一派小大人的模样,让千柔心酸又欢喜。
孩子离家,做父母的惦记思念在所难免,但身为母亲,看到女儿渐渐独立,心底自也会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自得。
这天,却接到了县丞何济的拜帖,邀请他们参加何夫人钱氏的生辰宴。
晚上夫妻夜话时,李靖行便跟千柔商议起这事儿来。
千柔虽然不怎么爱应酬,但如今当了县令夫人,少不得打起精神,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一个贤内助。
千柔便笑着道:“官场上的事儿,我虽然不懂,但应酬必不可少。有人来请,那就去呗,跟下属打好关系,对你很有好处。”
李靖行皱眉,叹气道:“这里面的水,有点深呢。”说着便瞧着千柔,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何济是举人出身,没有往上考,直接捐了官。
虽然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但人家是个有后台的,乃是世家子弟,家境不俗。
更让人瞩目的是,他有个堂妹,跟顾千姝差不多时间进了当时的武王府,当时是侧妃的名分,如今已经是后宫的丽妃了。
丽妃运气倒是不错的,生下了齐逸峥的次子。
虽然儿子不如齐崇光得宠,但丽妃是武王侧妃出身,且后宫也没什么特别得宠的妃嫔。
每月里,齐逸峥到后宫走动的次数少得可怜,更多的时候,是招人到寝宫侍寝。伺候完了,一概都是让内侍抬走,从不留人在寝宫过夜。
至于单独赐首饰,召谁陪着吃饭什么的,简直没听说过。
大家的待遇不相上下,故而出身好,又生了二皇子的丽妃,俨然是后宫第一人。
虽然后宫跟朝政并没有多少牵连,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
因为何济宫里有依靠的缘故,在官场上,大家自然都高看他一眼。
静安县之前的县令姓王,年过六旬才中进士,身体却不怎么样,权当在这地界荣养了。
故而一直以来,反而是这何济拿主意的时候多些。
何济在静安县当了三年县丞,本以为熬出来了,凭自己的家世、能力,肯定会更进一步,成为一县之主的。
不成想,吏部一纸文书,竟然将李靖行调来了。
不想可知,何济心底,必定很失落难受。
千柔听完这番曲折讲述,皱眉道:“这么说,这些天来,你跟他相处得一点都不融洽,是吗?”
李靖行摇头道:“那倒也不至于,我既然要来这里为官,事先自然是打探了一番的。县丞升为县令,本有旧例可循,且年前何家曾经派人去吏部打点,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谁知道被我占了去。来之前,我以为何县丞心里有芥蒂,必定会在脸上带出来几分。不曾想,在县衙见着后,他不但若无其事,脸上还一直挂着笑容。虽然他态度很好,但我心中却不踏实,总觉得他是个笑面虎似的。”
千柔沉吟道:“照你这么说,他可能的确是个心计深沉之辈,但人家下帖子相请,我们若是不去的话,失礼的是我们。”
叹了一口气,旋即笑着道:“罢了,不管他怎么样,咱们做好自己,先保持面上情就成了。”
李靖行想了一下,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虽然是邀请我们同去,但宴席肯定在不同的地方,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千柔笑着道:“我自己心里有数,倒是你,可要留意一些。”
说着斜睨着李靖行,语气严肃了几分:“我知道你如今做了官老爷,官场上,素来是以纳妾为荣,觉得家里养的女人越多,脸上越有面子。说实话,这样的想法,我理解不了,更接受无能。若有人给你赠妾送清倌,你可不许接受,不然,我可不会让你进门。”
旁的她都可以将就,唯独纳妾这一条,一辈子都不会让步答允的。
自己身心都交给这个男人了,自然得要他以全部身心相待,这样才公平。
李靖行见她一脸娇嗔,眉眼在烛光的映衬下,格外娇俏动人,心中爱得不行,升起一股柔情,笑着道:“家里有胭脂虎,我可不敢乱来。”
伸手拉过千柔圈在怀里,那手便顺着千柔的纤腰滑下去,轻轻摩挲,眼眸幽暗深邃,调笑道:“再说了,你将我伺候得很好,每天都将我榨干了,我有你就够了,怎么会想到其他女人头上?”
千柔不免脸上绯红,白他一眼低声道:“别胡说,谁榨干你了?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个荡妇一般,实际上,最无耻的明明是你,明明是你缠着我。”
李靖行笑着道:“好好,是我缠着你,无时无刻都想着你。”朝她耳朵里吹了一口气,声音中多了浓得化不开的欲念:“现在就很想。”
千柔迅速领会他的心意,想推开这随时动情的家伙,好歹梳洗了再陪他疯,但他的吻和亲昵举动,却让她的身体渐渐软下来。
尤其李靖行一边亲她,一边软语求欢,弄得她心都酥软了。
她红着脸,伸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呢喃道:“你这个色胚,真拿你没办法。”
李靖行越发迷乱不堪,忽想起刚才千柔不许他纳妾的话,忍不住又低笑起来,心中十分兴奋——千柔很在乎他。
他其实跟她承诺过,今生今世只跟她白头偕老,但她还是时不时提醒他,不许他娶妾,不许他乱来。
她这样,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因为真正将他放进心坎上,不容许有一丝变故。
这种被最心爱女人深刻眷念的滋味儿,真是美妙得无法言喻。
心中柔情满溢,他热情高涨,千柔亦在他的挑逗下意乱情迷,与他一起沉醉进男欢女爱的迷梦中。
屋外,妙音领着小丫鬟,正要端热水进来,听见里面的动静,面上红了一红,忙顿住步子,又朝小丫鬟摆手。
妙音一面带着人退开,一面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成婚七年,两位主子却总是如新婚时那般情意绵绵、如胶似漆。
惟愿他们一直这样恩爱下去,惟愿自己能够见证一段至死不渝的爱情传奇。
到了何家宴客的正日子,千柔让家里人好好照顾两个小的,跟着李靖行赴宴去了。
何宅在静安县县衙不远处,宅子很大,多数车马自边门而进,也有走正门的。
以李靖行的身份,自然走了正门。
进去后,李靖行被引着去了前院,千柔则进后宅去了。
这是千柔两辈子来,头一次以官夫人的身份出门应酬,心底竟有几分紧张。
好在她见过大场面,知道云淡风轻是最好最合适的应酬之道,渐渐的也就镇定下来了。
何县尹约三十出头,其夫人与他年纪相仿,体态丰腴,眉目不俗,见面先笑了出来:“常听人提起佳禾郡主的名头,今儿个有幸相见,果然与众不同。”说着便行了一礼。
千柔伸手扶住,还了半礼,笑着道:“夫人太客气了,说起来,我与夫君初来静安县,倒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想烦请夫人指教一二呢。”
何夫人神色很真诚,忙道:“郡主但有所问,我必知无不言。”
寒暄了几句,千柔被迎着进去,坐了下来。
屋里早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妇人,乃是静安县其他官员的家眷,夫君皆是李靖行的下属。
见千柔进来,几人忙都站起身来,言语态度十分热络。
过了一时,却有丫鬟进来报,说是宋同知携着夫人来了。
这位同知乃是李靖行的直属上司,品级上相当于副知府。
何夫人连忙起身去迎,满面春风的样子,千柔却端坐着没有动。
宋同知是什么来头,她并不太清楚,但品级什么的,她却是算得过来。
若单从官场上身份来算,来的是李靖行上司的夫人,她也该去迎一迎,但她身上挂着郡主的虚名,自是不必起身去迎接的。
虽然千柔自己不怎么重视身份,但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她没必要坏了规矩。
更何况,官夫人社交,助李靖行升官之类的事儿,千柔全然没想过。
她所求的,不过是以后在需要出席的场合,从从容容应酬,不给李靖行拖后腿就成了。
李靖行求取功名,其实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是为了当个父母官,护一方百姓安宁,实现自己的价值。
这一点,千柔早跟他达成共识。
李靖行自己,也是奔着当清官,为民请命的路去的。
因为目标单纯,能否升官,其实他们夫妻一点儿都不在乎。
一时宋夫人进来,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贵夫人,虽然打扮得很贵气,眉眼间却看得出淡淡的鱼尾纹,青春不再。
彼此见完礼,算起来,自然仍旧是千柔身份最高。
妇人家在一处,话题无非是胭脂水粉、梳妆打扮、娶妇嫁女。
千柔客套话还说的不够熟练,但并不仰仗自己的身份而有怠慢之处,倒也像模像样起来。
一时聊了一阵,千柔见内中有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胡氏,鹅蛋脸杏核眼,打扮得并不起眼,但眉眼爽利,说话大方,观之可亲。
这胡氏乃是本县县尉的家眷,听说是没落世家出来的,瞧着果然与寻常人不一样。
千柔因觉得她不错,便跟她多说了几句,得知她家里有两个儿女,谈起育儿经,倒也有几分投契。
见完了礼,客人都到了后,众人便在何夫人的带领下,移到了后面的荷香水榭。
一时,请来的戏班子便唱了起来,又有小丫环在旁侍候,往各桌添茶倒水,伺候得十分周到。
前面的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何县尹虽然身份不算高,但在静安县经营了三年,有出身有门路有能力,开宴席连同知都来了,影响力可见一斑。
厅里坐着大大小小的官员,好几个怀里都搂着个女子,便是李靖行身侧,也坐着一个名叫玉娇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眉眼浓丽,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
官场上应酬,让清倌伎子助兴陪酒,本是约定成俗的惯例。
那玉娇乃是静安县数一数二的伎子,见李靖行年轻,容色也称得上俊秀,又是本县县令,倒也有心攀交,才开了宴,就想往他怀里钻。
可惜李靖行不肯接纳,眼神扫过,带着几分清冷,令玉娇心头涌上一层羞意,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硬生生将靠过去的半个身子给扭了回来,安生坐在旁边相陪。
见李靖行这样,本来其他人都有几分拘束,但宋同知来了后,却搂了个娇娘,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了一般,腻在那女子身上了,这才令气氛活跃起来。
宋同知揉搓着怀里的美娇娘,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酒,暗自骂李靖行假正经。
宋同知是个风流惯了的主儿,家资富饶,向来在女色上头毫无节制,家中纳了十几房妾室姨娘,收用过的通房也有不少。
倒是何县尹,也是个好色风流的,又会逢迎,与宋同知趣味相投,关系非常好。
宋同知有些大男子主义,觉得男人功成名就之后,就该左拥右抱三妻四妾,多纳美娇娘相陪,如此才不辜负十年寒窗苦读的辛劳。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就连同僚们,也觉得该照他的方法行事才好。
如今见李靖行不合群,宋同知只觉得腻歪。
且他本来也以为县令一职是何县尹的,如今却被李靖行占了去,便有几分鸠占鹊巢的不平心思。
当然,他也只是在心里骂,面上却露出笑容道:“李县令为何不要玉娇相陪?说起来,玉娇的容色也是数一数二的,一身皮肉细白如玉,算是上品呢,比我怀里的这个还出色些。”
李靖行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淡淡笑着道:“下官久不入风流场所了,既然大人觉得这玉娇好,不如让她陪大人吧。”说着,便看了那玉娇一眼,摆了摆手。
他初入官场,自然也想跟同僚们处好关系,但自个儿心中的底线,却不想逾越。
玉娇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宋同知自也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缓了一缓,眯起眼道:“李大人的家事,我倒是也略知一二。之前就不提了,如今李大人金榜题名,成为一县之主,自当振振夫纲,多纳几个美妾相伴,尽享人间极乐才是。”
何县尹也忙帮腔道:“是呀,春兰秋菊各有其美,李大人的夫人佳禾郡主,自然是极出色的,但身为男子,哪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岂不让人笑话了去?”
李靖行淡淡道:“我年少纨绔,览尽世间繁华,如今倒是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于女色上并不爱好。”
这时酒气上涌,宋同知已经半醉,见李靖行不接话茬,只觉得面子被扫了,哼道:“不是不爱好,是怕家里河东狮吼吧?”
李靖行见他扭着这个话题不放,心中也腻歪起来,摇头道:“内人性子极温柔贤淑,是我自己不情愿罢了。”
宋同知便嘿嘿笑起来道:“李大人不但不沾女色,对家中夫人还服服帖帖,真是个好男人呢。”
他咬重了“好男人”这三个字,似乎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李靖行看他一眼,脸上的神色并无波动。
自己特立独行,没有娶妾,不近烟花女子,落在旁人眼里,许是个怪人。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为了合群,就得委屈自己,逢场作戏吗?就得沾惹一身脂粉气,被千柔赶出房吗?
这事儿谁爱做谁做去,他反正是不做的。
至于旁人取笑这事儿,内中道理,李靖行也想得很明白。
旁人的嘴,拦是拦不住的,但如果自己露出坦然的模样,旁人也就笑话不起来了。
果然李靖行坦然自若,宋同知就接不下去话了。
若李靖行只是单纯的县令,他自然还能继续讽刺几句,但人家的夫人是郡主,女儿也是郡主,一点儿都不单纯。
尤其他那位夫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呢,那是皇帝都倾慕的主儿。
因了这个缘故,任凭是谁,都不能,也不敢拿李靖行当寻常的官员看待。
所以,即便宋同知有满腹的不满,又是李靖行的上司,也只敢点到即止,不敢太过分。
何县尹忙打圆场,招呼大家吃酒喝菜,气氛这才又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