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融在李雪茹跟前碰了钉子,又被千柔正言相劝,心情难免抑郁烦闷。
回屋后,齐融翻来覆去许久,本想抽身离开,无奈心中实在难以割舍。
转念想,今后见不见得着李雪茹且不论,自己好容易来了江南,至少也得逛几天才够本。
这般想着,他便将那想离开的念头压下,决定还是再留一段时间。
虽然千柔有言在先,但齐融觉得,到底也算是熟人了,自己真要跟着,她也不可能撵的。
这样想着,他便渐渐心安了些。
至于千柔,回去后,却是立刻唤过李雪茹,跟她在屋里说私房话。
不等千柔开口,李雪茹便自己问道:“嫂子刚才跟那世子说了什么话儿?”
千柔笑着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打量着她的神色,娓娓道:“我一向拿你当亲妹妹看待,自然不必瞒你,世子风度翩翩,乃天生的贵公子,但我存了私心,并不愿你当妾,屈居人下。也不用远比,府里的情况你也看在眼里。正室与妾室,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嫡出与庶出,待遇也是截然不同。女子活在世上不容易,若真做了妾,日子难熬得很。我希望,你能嫁个好夫婿,做正头夫妻,过得逍遥自在些。这是我的一点痴念,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李雪茹听了这番话,自是为之动容,忙道:“嫂子百般为我着想,我心里感激得很。我虽愚笨些,但跟了嫂子这两个月,也有自己的见解。不谈别的,就当初嫂子离开李府时,在史香月跟前那番话,我就记得牢牢的。嫂子放心,我知道女人该自立自强、自尊自爱,绝不会自甘堕落,为了权势给人做妾,置自己于水火之中。”
她对齐融,真的没有那意思。
一则是因为在船上初见时,齐融将她气得半死,令她心中有了阴影。
二则嘛,当初千柔的话,她一直记得牢牢的。
她虽年纪小,但一点就透,知道人活一世,绝不能肆意妄为。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虽是侯门女,却只是庶出,议亲时必定得低人一等。
那齐融,不可能是自己的良配。
故而从一开始,她就没往那上面想。
故而如今回话时,态度很坦然,也很真诚。
千柔听她说出这番话,心中自是十分安慰,微笑道:“你肯这样想,最好不过。妹妹放心,我与你哥哥虽然搬出来了,但你的事儿,我们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若是旁人家的嫂子说这话,真心不真心得两说,但千柔开口了,李雪茹却是深信不疑。
她立刻就点头,笑着道:“我知道,虽然姨娘靠不上,父亲也不重视我,但嫂子与哥哥,会是我的依靠。
我知道嫂子待我好,也不矫情道谢了,只告诉嫂子一声,在我心里,你的地位,比哥哥还重要些。”
千柔失笑:“如此说来,你倒算是我妹妹了。”
两人推心置腹,感情更胜从前,引得李靖行也感叹,李雪茹有了嫂子,连哥哥都不要了。
次日起来,收拾妥当,便照之前议定的,要往观音庙走一趟。
路该怎么走,早找小二问好了,倒不怕走错。
因路途有些远,李靖行生怕千柔饿着,便让人备了不少吃食,又防备着路上想喝热水,连炉子都带上了,准备工作做得很好。
千柔见齐融没走,还是要跟着,心里很烦恼。
只是,到底是一起从京城过来的,千柔也不好沉下脸来撵人,便只守着李雪茹,不让她跟齐融凑到一块儿。
明知道彼此婚事难谐,千柔自不愿横生枝节。
再说了,李雪茹自己也无意,更是该避得远远的。
齐融早料到她不会赶自己,只会将李雪茹守得死死的。
如今见事情如自己所料,便只苦笑了两声,也没有死皮赖脸缠上来。
如是,一行人便启程往郊外走。
不想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时,竟然隐隐听到有雷鸣声。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虽是晴天,但瞬间变天也不足为奇。
李靖行脸色自是变了,忙四下打量一番,见并无可以遮挡之处,向千柔道:“这荒郊野外的,得找个地方避雨才行。这样,我带着人去前面探一探,让齐世子在这儿护着你们吧。”
千柔立刻应了,也不及说别的,只让他快去快回。
总算他们运气不错,没多久李靖行便回转,说前面有个破庙,虽是荒废了许久,但避雨没问题
一行人得了这个消息,都高兴起来。
紧赶慢赶到了那里,没多久果然天就阴了,跟着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不住往下落。
这个破庙地势颇高,雨水进不来,门口像是挂了一道水帘一般。
且庙虽破败,但当初建得还算结实,并没有雨水渗进来。
千柔看着庙外的暴雨,不由得笑道:“这天说变就变,能找到容身之所,咱们运气不错。”
李靖行点头:“今天确实侥幸,不然,就得让娘子吃苦头了。”说着,忙让浅绿拿衣服来备好,省得千柔冷。
虽下了雨,但千柔心情并没受影响,反而笑向柳絮道:“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走了半天路,我肚子倒是有些饿了。如今也快到中午了,不如你准备一下,咱们就在这里用午膳吧。”
柳絮忙应了下来。
正忙活着,突然有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跑了进来,一身灰色衣衫都淋湿了,身形清瘦,模样有些狼狈。
虽淋湿了,却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料子很普通,并无半点过人之处。
他进来后,便低着头径直走到破庙另一角,坐了下来。
千柔见他衣衫尽湿,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向李靖行道:“夫君可有备用的衣服?不如寻一件出来,让那位大叔换了吧。”
李靖行自从跟她一起赈过灾之后,倒也知道人间疾苦了。
他本也有些同情那男子,爱妻又发了话,自是没有异议,立时便想尽一份心。
他便亲自上马车找了一番,寻了件自己的衣衫,走到那男子面前,微笑道:“大叔,你衣服湿了,若不嫌弃的话,先换上我的衣衫,将就一下吧。”
那男子听了,却没有接衣衫,反而盯着李靖行瞧,皱着眉道:“你认识我吗?”
李靖行摇头:“怎么可能认识呢?素未谋面。”笑了一下,接着道:“虽没见过,但今天在同一屋檐下避雨,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了。如今虽是初夏,但湿衣服黏在身上,必定很不舒服。还请大叔先换了衣衫,我这就让家中下人生一堆火,帮大叔将衣服烘干。待会儿再将衣服换回来,如何?”
男子听了,却没有答话,只依旧看着李靖行,似在揣测他话是真是假。
见他态度有些怪异,李靖行心中摸不着头脑,却没有不耐烦,只依旧带笑站着,将衣服递到那男子面前。
过了须臾,那男子方才开口道:“衣衫不必借,你若不嫌麻烦的话,让人帮我生堆火,我自将衣服弄干也就是了。”
李靖行听了,自是不好勉强,便颔首应了,唤过小厮吩咐几声,又看着小厮如何行事。
等妥当后,他才回到千柔身边。
这时,千柔正与李雪茹交头接耳说着话,很是亲热。
至于齐融,则是在一旁坐着,眼角余光不时瞟向李雪茹,却不敢上来搭话。
李靖行还不知齐融的心思,只是带笑走向他,陪他闲聊消磨时光。
柳絮正照千柔的意思,在烹饪午膳。
因出门在外,自然得简单些,便只做了面条,省心省力。
没过多久,整个庙里便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李靖行刚才就听千柔说饿了,见饭快好了,忙张罗着让人将马车里的矮桌搬下来,将吃食摆好。
条件有限,只做了简单的清汤鸡蛋面。
不过,早上出门时,带了一大篮子卤菜,倒是不必担心没菜吃。
这卤菜是千柔爱吃的,但出门在外,却买不到。
柳絮便时常采买了,自己做好了,供千柔享用。
此刻拿出来,每样卤菜装一盘,满满当当,色香味俱全,很是诱人。
忙活一阵,都妥当了。
因有两个矮桌,便分了男女席。
至于下人们,只能站着吃了。千柔却没拿筷子,只开口道:“难得遇上,不如也请那位老先生吃碗面吧。”
怀孕之后,她心肠越发软了,很愿意多做点善事,给还没出世的孩子积福。
李靖行无可无不可,颔首应了。
因刚才他出过面,如今,自然也要出头。
他便让浅绿另拿个盘子,将各样卤菜都装一点,自己则端了碗面条,一起送到那男子面前。
迎着男子探究的目光,李靖行如常笑道:“按理该请大叔过去用饭,但因为有女眷,实在不方便。再者,我也怕大叔不自在呢,倒是单独送过来好些。”
男子神色一沉如水,没开口,不过手却伸了过来,将碗接了过去。
李靖行这才松了一口气,行了礼,回到千柔身边,一起吃喝起来。
吃到一半时,那男子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只将碗碟放到李靖行跟前。
李靖行热情一笑,招呼道:“大叔吃饱了没?若没吃好,再添一碗也使得。”
男子摇头:“不必了,我已经吃好了。”
看着李靖行,皱着眉头,径直道:“你的吃食味道不错,但我看得出,你用的碗碟乃是官窑烧制,一个就需要二两银子,奢靡得很。看你这模样,是富家子弟吧?难得遇上,我便多一句嘴,人生在世,年轻人该将心思放在正途上,不该贪图享受。”
李靖行听了,怔了一下,还没答话,千柔已经笑着道:“大叔一片好心,我心领了,但美食当前,若没有好器具盛放,岂不无趣?”
男子这才将目光移开,落在千柔身上,眯着眼道:“果然是富贵人家出生,娇生惯养,心里只有自己,只知道享受,不知人间疾苦,偏还有一堆歪理。”
千柔被他的话噎了一下,皱眉不语。
李靖行忙开口道:“我娘子很好,悲天悯人,做过不少善事呢。衣服首饰什么的,她都不在乎,唯一重视的,便是美食了。我私心觉得,人生在世,享受一下自己在意的,让自己过得舒适理所当然,绝无半点不是之处。”
千柔见他坚定不移护着自己,说出来的话还情理兼备,心中自是欢喜,露出了云破月来一般的笑容。
那男子却皱了眉道:“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起体肤。凭你怎么辩白,贪图安逸享受的人,难有大成就。”
齐融见他一直在这里聒噪,心里早不耐烦,再者,也存了点私心,想为千柔出头,让千柔对自己改观。
齐融便皱着眉,插嘴道:“享受不享受,与大叔似乎不相干吧?大叔吃了我们的东西,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却来批评主人家行事不妥,也忒失礼了。”
李靖行忙道:“齐公子,你这话太过了,大叔出发点是好的,并没有什么坏心。”
回过头来,朝那男子欠身,旋即道:“大叔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过日子的方式,勉强不得。大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却不会做出什么改变。”
男子听了这番话,仿佛有所触动,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露出一个笑容来:“小子,你很固执,很有个性呢。”
李靖行听了这话,似乎是在夸赞自己,便欠身谦虚道:“大叔过誉了。”
男子却没答这句话,只是看着他,问道:“看你这模样,并不是本土人士,你从哪儿来的?”
他问这话虽突兀了些,但这缘故,倒也不必隐瞒。
李靖行便坦言道:“我们从京城过来的。因觉得江南人杰地灵,特意来这里游学,来日就在这里的学院念书,增长见识、提升阅历。”
男子“哦”了一声,缓缓道:“你做儒生打扮,果然是个读书人,难怪有几分口才。嗯,你打算去哪个书院?”
李靖行愕了一下,才答道:“还没主意,等进了城,摸清情况后再决定吧。”
男子颔首:“原来如此。”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向千柔,淡淡道:“你的事,我原管不着,刚才多了句嘴,你别见怪。”咳嗽一声,连珠炮一般道:“刚才你们给我的那盘子菜,做法挺新颖的,能否告知做法?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家里的厨娘也学一学,好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齐融听了,不由得脸都黑了。
这个奇怪陌生的老头子,白吃了主人家的东西,竟不道谢,反而说了不少酸话。
这就罢了如今竟还想要人家做菜的秘方。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怪,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呢?
这种人,傻子才会搭理,疯子才会给他秘方吧?
心里正默默想着,不想千柔却开了口,很大方的道:“这菜吃起来不错,但做法挺简单的,关键是配料挺多的。这样,我们带了笔墨,我让夫君将做法写下来,给大叔一份吧。”
男子本也是随口一问,不想她真的应了。
他不由得一脸错愕,声音中带着困惑之意:“我这要求有些过分,怎么你竟愿意答应呢?”
千柔温婉浅笑:“菜肴做出来本就是为了吃,难得大叔欣赏我们的手艺,也算是一种认同了,自然不必小家子气。”
男子听了默了片刻,颔首道:“你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样的大气和胸襟,也算难得了。”
千柔微笑,正要谦逊几句,一旁的李雪茹张嘴道:“我嫂子当然大方了,一张菜单子算什么?年初京城雪灾我嫂子连嫁妆都舍了,花了好几万两银子呢。”
千柔并不愿她提往事表功,但李雪茹嘴快,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说完了,还看着那男子,一脸的与有荣焉。
刚才这人批评千柔,她心里早不耐烦,只是碍于自己是个小姑娘,不好张嘴。
如今话赶话的,正好能替嫂子出头,让那男子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
果然男子听了这番话,惊得脸色都变了,诧异的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佳禾郡主了?”
千柔见已经说破了,便点头承认了,心底也有些诧异,皱眉问道:“大叔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男子淡淡笑道:“郡主名重天下,我虽在江南,但对你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说着,便认真打量着千柔,品度一番,缓缓道:“你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得知你的事迹后,我一直觉得,你必定是那种仗义疏财、甘于清贫的大义女子。却不曾想过,其实你也挺会享受的,出门前呼后拥,吃饭用贵价碗碟。”
他说着,想起刚才李靖行的话,略微缓和了语气,接着道:“当然,我无意指责你,只是觉得,你其实能做得更节俭更好,成为世人典范。”
千柔闻言神色未变,只欠身道:“大叔是一片好意,但我自有自己的道理。是,我是做了些善事,但我从未想过,为了行善,就要将自己弄得凄凄惨惨、吝啬穷酸。好日子谁不想过呀?只要不过分奢侈,不就成了吗?在行善和自己的小日子之间,是可以找到平衡点,两不耽误的。我不爱沽名钓誉,只愿活得真实自在,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就足够了。我不当道貌岸然的君子,我是小女子,真小人。”
她勾着唇角,含着一抹笑容,接着道:“看大叔的模样,应该也是读书人,且平日里应该是个与清苦为伴的。古往今来,大家都觉得文人就该清苦清贫,如此才有君子之风,才算有风骨。恕我直言,人活一世,还是该对自己好点,没必要刻薄自己。日子过得苦,未必就能一飞冲天。同样的,过得好的,未必就会一事无成。我反而觉得,多见识一下世间繁华不是坏事,将来真为官了,才能不被浮华迷住眼睛,更有可能当清官。”
男子听了这番话,脸上白了又紫,变幻不定。
仿佛这番话,触动了他的心肠一般。
千柔见状,自是摸不着头脑,却没有多言。
自己的心思已经表白清楚了,他爱怎么想由着他,自己管不着。
李靖行、李雪茹一同看着千柔,目中透着笑意。
千柔说什么,他们都是赞同的,且觉得十分有理。
至于齐融,也被她独到的见解、坦然自若的态度惊到,甚至有些动容。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拍了拍手,露出笑容道:“郡主这番话说得坦然自若、掷地有声,我竟无言以对了。也是,以前是我想偏了,好日子人人都向往,过得光鲜亮丽的,未必就不会心怀慈悲。”
他神色缓和下来,叹道:“想我一世为人师,见解却不及你通透,惭愧惭愧。”
千柔闻言并不洋洋得意,只婉声道:“我只是强词夺理罢了,大叔不要见怪才好。”
望着那男子,挑眉道:“虽是骤然相逢,但也算缘分了,你说自己是教书先生呢。如今我家夫君正想进书院念书,嗯,先生若不嫌弃的话,请先生指点一下姑苏各书院的情况,如何?”
男子听了,笑着道:“各书院的情况我虽知道,却不好评价,不过,我的身份,却是可以介绍一下。”
他清咳一声,一字字道:“我姓白,名叫白岚云。”
千柔闻言不以为意,李靖行却是一脸惊喜,连声音都似带着几分颤意:“先生莫非就是人称‘武陵居士’的大儒?”
那白岚云笑道:“大儒不大儒不好说,但我确实自号武陵。这浑名,竟比我的本名还响亮些。”
李靖行见他承认了,立时走上来,恭恭敬敬行礼道:“不想竟能在此地遇上先生,真是我的运气。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就连齐融也踏步过来,正色行礼赔罪,说自己言语狂放,望先生不要跟自己一般见识。
千柔在旁见夫君眼眸亮度惊人,齐融也低了头,诧异了须臾,隐约明白了,自己必定是遇上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且这个先生大名鼎鼎,倍受读书人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