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沉默不语,屋子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颜如玉按捺不住,赔笑道:“郡主,奴家已经如实说了,奴家的卖身契,你打算如何处置?”
千柔看她一眼,淡淡道:“原物奉还。”说着,便将那纸递给浅绿,示意她送过去。
浅绿大惊,失声道:“少奶奶,这怎么行?”
这自然也出乎颜如玉的意料。
她不由自主瞪大眼睛,微张着嘴,一脸无法置信之色。
甚至,比起刚才千柔变色要捆她,更加震惊难信。
惊愕了好一会儿,她抬头看着千柔,呐呐道:“郡主费心了心思,才诓了奴家的卖身契,如何又肯奉还?这内中道理,奴家竟想不明白罢了。”
千柔勾唇浅笑:“我诓你的身契,为的不过是查清真相罢了。如今既然知道我想知道的,留着这张纸有何用?你的举止的确可恶了些,但大家同是女儿身,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罢了,你的确该受到惩戒,但受了这场惊吓,也够了。再者,你沦落青楼,也是个苦命人。今日我就原谅你一次,但若再有下次,我绝不容情!”
千柔并不是个心狠之人,相反,她心肠其实很柔软。
之前千媚屡次起幺蛾子,后来受了报应,在千柔看来是罪有应得。
至于千姝,枉顾姊妹情谊下手黑她,甚至连她肚中有了孩子都不肯收手。比起千媚,千姝的行径更让千柔痛恨。
所以,在武王面前,她说起千姝的所作所为,情不自禁流露出愤恨,之后,也没有为千姝求情之心。
如今来了一个颜如玉,虽也使了手段,但千柔心中的厌恶、恨意却没有那么浓厚了。
有时候,被陌生人算计,反而比被至亲算计要好受点。
颜如玉乃烟花女,千柔心底虽腻歪她,但对于命运凄惨,不被岁月温柔对待的女子,还是存了几分怜悯。
故而如今才肯放她一马。
再者,她心里还存了点指望,期盼着能从颜如玉嘴里,多挖点幕后黑手的料来。
很多时候,后退一步并不是后退,其实是前进。
颜如玉听了这番话,脸上交替闪过震惊、茫然、感动,不由得泪落不止。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女人对着她说,你也是个苦命人。
这些话,如一汪温水,浸润进她的心扉深处。又似一缕阳光,成为她生命中的亮色。
她不由自主叩首,真心实意的道:“郡主,人人都说你与众不同,我之前以为传言不可信,如今却是信了。”
千柔淡笑,没有答她的话,只是看向浅绿,让她将卖身契奉还。
浅绿如梦游一般,将卖身契递了过去。
颜如玉慢慢起身,伸手接过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叹息了两声,才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千柔盯着她,缓缓道:“茫茫人海,偏是你我遇上,且不管这机缘是好是坏,也算是缘分了。既如此,我就多一句嘴,劝你一声,烟花之地虽繁华,却非久留之所。你如今姿色不俗,卖身契又在自己手上,倒不如寻个良人嫁了,求个将来。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
颜如玉泣道:“郡主这话是金玉良言,奴家岂有不肯听之理?只是奴家声名狼藉,只怕难遇良人。”
千柔见她能听进去,倒有几分可取之处,微笑道:“的确难了点,但你只要肯将目光放低些,嫁个商人、商贩什么的,应该不是难事。”
带笑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鼓励,旋即道:“不去尝试,一切都不可能,试了,若是不行,不过是重走旧路罢了。日子是要自己经营的,不是旁人送到眼前的。好了,我就说这么多,一切只看你情不情愿罢了。”
颜如玉听了这番话,先是一怔,其后,目光渐渐清明。
是呀,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良人呢?
唔,昔日来寻她的恩客中,有个三十来岁的商户,虽然粗俗了些,但待她颇有情意,也说过想求娶的话。
青楼卖笑的日子,真真不堪回首。
反正,做这一行的,最终其实都赎身嫁人了,或与人做姨娘、妾室,或当了老男人的继室。倒不如,就如郡主所言的那般,在风华正茂时抽身离开,用心去经营一份日子,求一份将来。
倘若求而不得,再认命重操旧业,也就是了。她想到这里,渐渐有了主意,不由得露出笑容,满是感激的道:“多谢郡主指点,奴家明白该怎么做了。”
千柔点头,微微一笑,神色透出几分欣慰。
李靖行皱眉看着颜如玉,不悦的道:“行了,事情就这么吧,你可以走了。”
千柔说要奉还卖身契时,他心底的惊讶,不比浅绿少。
他向来尊重千柔的意思,倒没有如浅绿那般失态大叫。
只是,颜如玉一直赖着不走,还缠着千柔说话,这就很让人堵心了。
心情烦闷,他也就不再顾风度,直接开口赶人了。
颜如玉听了却没动,只定定盯着千柔,心情无比复杂。
她与这个女子之所以能相识,起源于旁人的阴谋。
在这两天里,自己见识了她的聪慧、狡黠、狠厉、善良。之前有些恨她,如今,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着萍水相逢、结了愁怨的自己,她都能软语相劝,可见她的心有多广博。
听说善心堂就出自她之手,果真如传言一般,她是个特别的女子。
颜如玉心中百转千回,叹了一口气,娓娓道:“郡主,你是个善良的人,我很佩服你。倘若我身份高一些,我真期盼,自己能成为你的朋友。”
千柔摇头道:“你这话错了,我跟人结交,从未在乎过身份。”
勾起丹唇,坦然道:“不过,你我之间,没有好的开始,似乎不太可能相知。”颜如玉颔首,沮丧的道:“奴家知道。”
抬头看着千柔,脸上带着几分愧疚,缓缓道:“今日,多谢郡主了,奴家还有一言要告知郡主。来青楼办事那人,奴家的确不知道身份,但那人跟奴家下命令时,曾失态说了句七爷,其后,立刻就改口了。我知道的就这些,剩下的,就靠郡主自己查探了。”
这些话她之前没说,是因为根本没想到这头上来。
她被千柔、李靖行威胁时,心中充满了害怕和不忿。虽然如实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但其他的,却并没有深想。
如今得千柔善意对待,她不由自主回想起当日的种种,不由自主想帮助千柔,给予一份报答。
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脑海里如乱麻一般,总算想起了一点蛛丝马迹。
也许作用不大,但也聊胜于无。
她又暗自下定决心,要亲自去藏春楼,再见一见那管事和小厮,争取挖出更多的料来。
当然,这想法不必喊出来,默默筹划着,等有了结果了,再告诉千柔不迟。
不然,倒有邀功之嫌。
颜如玉如今的心思,倒颇有几分微妙。
她觉得,千柔将她当成女人看,很尊重她,不由自主心生感激,对千柔心悦诚服。
这样好的女子,此生不能成为她的好友,乃天大的遗憾。但是,自己可以通过努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若有所获,以后这位郡主想起自己来,心底必定会多一抹淡淡的感激。
于自己而言,也就够了。千柔眼睛亮了一下,才点头道:“多谢你。”
颜如玉摇头,歉疚的道:“郡主这话,奴家当不起,该奴家多谢郡主才是。好了,奴家身份低微,就不打扰了,就此告辞。”言罢欠身为礼,转身自去了。
李靖行怔了一怔,才看向千柔,挑眉道:“原来你早知道她有话没说出来,难怪刚才肯跟她推心置腹,拿好话劝她。”
千柔淡笑道:“我刚才那样做,五分是出自真情,想让她脱离烟花之地,过上正常日子。另外五分心思,才是拿话感染她,打动她,好知道更多的内幕。如今看,效果还不错。”
李靖行叹为观止:“还是娘子心思缜密,我大大不如。”
千柔叹息:“只可惜,她虽然被打动,但内幕消息,却并不知晓。一个‘七爷’罢了,也不知是姓,还是那人的排行。哎,这消息,就跟没说似的,一点作用都没有。”
李靖行沉吟道:“若是排行,我们似乎并没有跟什么七爷结仇。若是姓氏的话,齐乃国姓,似乎也没头绪。”说到这里,转首去看明石,皱眉问道:“你跟着她去了一天,可探听出来什么了?”
明石一脸惭色,低头道:“奴才费心了心思,并没有发现什么。”
千柔摆手道:“爷只是问一下罢了,你不必内疚。连当事人自己都稀里糊涂,你探听不出来,正常得很。”
明石见她并无责怪自己之意,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千柔转首去看李靖行,摊手道:“夫君,你都听到了吧?有人存心跟我们夫妻过不去,还站在暗处虎视眈眈,算计我们简直轻而易举。今后,我们需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行呢。”
李靖行叹气,露出头痛的模样,旋即又勾唇,露出笑容道:“本以为搬出李府,咱们就能安生,却没想到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找上门来了,弄得你脸色都不太好看了。唔,还是你有先见之明,提了要离开京城的主意。罢了,就照之前咱们说定的,走得远远的,时间越快越好。如此一来,多半就能躲开旁人的算计了。”
之前千柔那提议,他虽应了,却并不心甘情愿,仍旧存了几分犹豫。
不为别的,只因千柔有孕在身,他实在舍不得让她太劳累。
如今形势急转,几天的功夫,就生了这么多波澜。
颜如玉上门来闹,幕后之人没查出来,如今,又多了一个顾府。
虽然下人被挡了回去,但李靖行清楚,顾府那些人必定不会就此罢休。
如此这般风波接着风波,必定会让人疲于应对。
虽说自己可以会护着千柔,但老这么着,实在影响心情。
再者,自己还要去学院呢,不可能时时守在家中,千柔不可能过安生日子。
权衡之下,倒不如离开京城,躲得远远的呢。
千柔沉吟道:“这也算是个法子,行,这些天我就让人收拾东西,将琐事办妥,才好尽快启程。”
李靖行点头,正要说话时,突然小丫鬟豆蔻跑进来,行礼道:“顾府的太夫人、大太太亲自来了,正站在大门口呢。”
李靖行、千柔听了,不由得相顾失色。
两人虽有心理准备,知道顾府不会就此放弃,却没有料到她们会来得这么快。
尤其,太夫人还亲自出面了。等缓过神来,千柔方揉着额头,摆手道:“既来了,将她们请进来吧。”
虽然不想见她们,但人既然来了,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豆蔻一脸难色,瞄了千柔一眼,才答道:“门房的人知道是少奶奶的娘家人,其实也放行了,是她们自己不出来。太夫人发了话,要少奶奶亲自去接,才肯进来呢。”
千柔一听,额头跳了几下,只觉得心好累。
这种所谓的亲人堵上门,还要闹场的感觉,真太不爽了。
李靖行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额头在跳动,忙安抚一般拍着她的手,轻声道:“没事的,有我在,不会让你难受的。昨儿个你为我挡风雨,今天这事,由我出面,由我来应对,好不好?”
千柔吃惊道:“那怎么成呢?她们要找的是我,如何肯罢休?”
李靖行微笑道:“没事儿,几个娘们罢了,我应付得来。”拉住她的手,温柔却坚决的道:“娘子,这个家不能什么都是你操心,你也要给我表现的机会。待会儿一切都由我来应付,你不需要说什么话,只静静看着,行吗?”
千柔听了这话,只得点了头,带笑道:“行,我信任夫君,就由夫君应对吧。”
转念想,自己若是留下来,太夫人未必不会四处查看,还不如回自己屋里躺着呢。
到时候,李靖行跟她们怎么对话的,自有小丫鬟来回话。
她想到这里,便道:“罢了,我懒得在这里呆着,倒是出去自在些。”
李靖行一听更高兴了,笑着道:“你这主意更好些,快些回去歇着,跟雪茹说说话,放松一下吧。”
千柔应了,本想嘱咐几句,旋即却掩下了。
之前颜如玉的事儿,他全权放手,任由自己处理。
如今,自己既说了要信他,就该让他放胆去做,不必聒噪指点。
她便只微微一笑,起身道:“如此,我就静候夫君的消息了。”言罢,果然起身去了。
见她走得这样干脆利落,没有扯着自己指点,一副很信得过自己的模样,李靖行唇角不由自主露出一抹笑容。
他心情很好,迈着轻快的步子去了门口。
出去后,果然就见文太夫人、文氏带着一大帮子人,正在门口戳着呢。
这地方不算偏僻,他们又站了好一会儿,吸引了不少人来看热闹。
站在最前面的,是文太夫人和文氏。
他虽没见过文太夫人,但太夫人打扮得十分华贵,身上有股子冷傲威严,令人一见面,就猜得出身份。
李靖行心中不屑极了,面上却没露出来,只走上前行了礼,笑着道:“长辈们来了,怎么不进去?”
太夫人冷哼一声,直接问:“顾八呢?怎么她没出来?”
太夫人快气疯了。
千柔在府里时,虽然生了不少事,但并不是个爱惹事的,性子也不咸不淡,整天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虽然不是个本分的,但印象中,自己发了话却是肯听的。
没想到,才嫁进李府几天,这丫头胆子竟肥成这样!自己派人上门,竟敢直接挡了回去。
太夫人哪里受得了这个?立时就带着人杀过来,一则问罪,二则,也是因为千姝的事儿亟待解决。
李靖行自然看出她脸色不好,却并不惧她,只微笑道:“娘子才怀了孩子,我下了命,让她在屋里歇着,不许她出来,故而这才没来迎接。怎么,太夫人很介意她没来吗?抱歉,我这人向来霸道,发了话娘子从没违逆。太夫人若是接受不了,也没法子。”
太夫人哪里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气得心疼肝也疼,脸色变了又变。
李靖行又道:“说起来,自她嫁了我,顾府一直没人来呢。今儿个先是派人过来,说是有事要我娘子办。我拦着没让娘子出门,如今,太夫人竟亲自赶了来。如此说来,这事儿挺急的呢。”
围观的人听了这番对话,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眼中的八卦之色浓厚起来。
太夫人原本聚拢的眉头更是紧皱,沉声道:“怎么,孙女婿不请老身进去坐一坐,竟要在门口跟老身说话不成?”
李靖行诧异道:“太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太夫人一下了马车,门房就放了行,是太夫人自己说,要娘子亲自迎接才肯进去,怎么如今竟来说这话?”
太夫人脸上挂不住,想说几句跟他辩驳,又怕拉扯下去,李靖行将自己上门的真实目的说出来。
再者,她虽自恃身份,但到底有求于人,也不好将气氛弄得太僵。
她想到这里,便忍着气道:“此一时彼一时,孙女不来,由你这孙女婿代劳也是一样的。”说着,便率先抬步,往里面走。
李靖行一哂,也转身往里走。
一行人见状,自然随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