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身边的男人沉沉睡去,千姝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她紧紧皱着眉,捂着心口,只觉得心脏“啪”一声碎了,仿佛被车轮碾过。
静寂无声的夜,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虽然没有爱上他,但他给予了那么多,让她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心头好。
而且,他虽冷情些,但两人相对时,他不时静静盯着自己,那么温柔专注,仿佛眉间心底,只有自己的存在一般。
那么位高权重、冷心冷面的男人,却肯给自己几分柔情。千姝私心总觉得,他必定恋极了自己,这才以真心相待。
却是没有想到,竟不过是爱屋及乌。
他哪里是在看自己?他是透过自己的容貌,看另一个女子罢了。
当初自己进宫殿选,得她相助,这才令众人耳目一新,成功入了武王的眼。
如今想来,当初入选,妆容固然占了一部分,但武王那时相中她,必定就有移情之意。
真真是成也因为她,如今这般,也还是因为她。
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千姝想到这里,露出一抹哀凉又冷寂的笑纹,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湿湿热热附在脸颊上,漫无声息渗进软枕里。
此生所盼的,不过是得一良人,安享尊贵荣华,却终不可得,唯有滚滚泪珠相伴良宵。
明惠铩羽而归,气得七窍生烟,一回到家就到自己房中躺下了。
没多久,镇南王妃就冲了进来,气鼓鼓的道:“孽障,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闹什么?皇上让人下了旨,夺了你的封号,还说你‘骄纵妄为,忝为贵女’,让我与你父王好好教导你。我们王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明惠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心底,终究还是存了一丝奢念。
如今得知自己的封号果然被夺了,不由得目眦尽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镇南王妃也落下泪来,又拉着她,拼命问她事情的前因后果。
明惠只顾着哭,没心思回答。
镇南王妃没法子,只能唤过她身边的丫鬟,威逼利诱,总算知道了大概。
这时,明惠哭得累了,声音嘶哑着,正默默流着泪。
镇南王妃心里堵着慌,也没心思劝她,只皱眉道:“当初你就不该与那佳禾做对。那时,她虽然只是县主,但她的封号,是皇上亲自下旨封的,这就足以证明,她在皇上跟前,是极其受宠的。之后她得了郡主之位,更是惹不得。你个傻子,跟她也没什么仇怨,为什么要揪着她不放?”
明惠止住泪水,尖声道:“哪里是我揪着她不放?明明是她阴魂不散,坏了我跟蒋公子的姻缘,我才出手跟她争锋,却是没想到,两次下来,我都落了下风。我气不过,让哥哥在学院跟她那纨绔夫君过不去,又谋划了那刘氏之事。”
她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深浓的恨意,咬牙切齿道:“今儿个若不是武王,那贱蹄子已经栽进尘埃里了。”
镇南王妃苦笑:“怎么可能?佳禾是皇上亲封,她又是本朝头一个凭自己的本事挣得郡主封号的,更是与众不同。即便没有武王,众人也会给她几分面子。更何况,那刘氏的事儿,本就站不住脚。你拿这个攻击她,不过是给大家增加点谈资,于佳禾,并不会有什么损害。”
她说到这里,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幼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叹息道:“哎,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只是,这次的教训太大了。你不但将封号搭进去了,今后能不能嫁出去,也是未知之数。”
明惠一下子怔住了,手中的帕子握得紧紧的,眼中更是露出惊惧之色。
她忙看着镇南王妃,急切地哀求道:“这次的事儿,就算女儿做错了,但女儿如今才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华,如何能在府里当老姑娘?”
镇南王妃神色沉重,失望而又愤怒地看着明惠,说道:“我如何愿意让你当老姑娘?但皇上夺了你的封号不说,还下了那样的评语,今后谁敢上门求娶你?再者,武王摆明了恨极了你。得罪了皇上和武王,你今后,还想有好日子过吗?”
明惠脸都扭曲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镇南王妃幽幽叹息,沉默了一会儿,沉吟道:“不过,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既然你已经知道错了,就先去那佳禾的住处,道个歉吧。她……”
明惠不等她说完,便咬着唇,尖声道:“我与她势不两立,想要我向她道歉,下辈子都不可能。再说了,她心里十分恨我,即便上了门,也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何必自取其辱?”
镇南王妃见她固执己见,恨声道:“罢了,你不愿去,由着你,只是从今以后,你别再惹事了,不然,我也保不住你。”她说完,便没再劝明惠,直接唤过丫鬟婆子们,厉声敲打了一番方才离开。
明惠又倒回床上,一时恨千柔狐媚,一时恨武王蛮不讲理,一时叹自己命苦,想到气恼处,便摔东西拍桌子,将自己和底下伺候的人折腾得不成样子。宴席之事过后,千柔并没有出门,只让浅绿带着蒸馏好的酒,去见了林旭方。
林旭方试饮了一盏,自然喜不自胜,忙亲自来见千柔。
千柔将制法尽数说了,又得了一张分红的契纸,彼此都心满意足。
李雪茹见嫂子能得这么大的收益,自是又添了几分敬服。
等到李靖行从书院回来,千柔忙拉着他,紧张问道:“我的事儿,有没有影响到你?”
李靖行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柔儿,你实在过虑了。昨天的事儿,你并没有错处,又有武王出言维护,众人如何敢嚼舌根?更何况,皇上已经下了旨,夺了明惠的封号,更是让众人明白,皇上是站在你这边的。”
千柔吃惊道:“明惠的封号真被夺了吗?”
李靖行也吃了一惊,瞪眼道:“昨天武王明明搁下话了,这事儿,你竟没放在心上,没让人去打听吗?”
千柔摇头:“那么个刁钻的小女孩,我懒得跟她计较,更没将她放在心上。”
李靖行失笑:“也对,你是个心宽的,自然不会理会这些事。唔,想一想那明惠也挺悲催的,费尽心思对付你,到头来,你竟没将她看在眼里。”
千柔也笑了一下,转而道:“罢了,不说她了,这种人,我只盼着这辈子都不要再有交集。你那两位嗜酒的先生,如今待你怎么样了?”
李靖行搓着手道:“正要跟你说呢,他们如今倒是将我瞧在眼里了,却也发了话,想找你讨两坛酒呢。”
千柔挥手,很大气的道:“行,明儿个你就找绯红拿四坛去,一人分两坛,让他们喝个痛快。虽说林二公子那里,我已经给了方子,但等他制出来,却是需要一段时间。如此,你那两个先生倒是能占个头筹呢。”
李靖行摇头道:“不必了,一人给一坛就成了,再者,也不需要那么急,过几天再拿去,不然,倒显得我上赶着巴结呢。”
千柔会意,抿着唇道:“这话倒也有理,物以稀为贵,给得太快太多,他们反而不知道珍惜。倒不如拖几天,效果反而更好一些。”
打量着李靖行,唇边笑容微深:“夫君向来喜欢直来直去,如今竟也多了几分心计呢。”
李靖行知道她并不是嘲讽自己,反而是夸自己在为人处世上有了进步,不由得露出笑容,亲昵的道:“娘子一直费心调教,我若再不长进,岂不辜负了娘子的厚爱?”
伸手揽过千柔,温声道:“好了,这些事娘子就别操心了。我如今是一家之主,自当承担起责任来,至于娘子,只管好吃好睡,好好养胎,什么都不必操心。”
千柔失笑,斜睨他一眼道:“你这话,竟是想将我当成猪来养着呢。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过,成天闷在家里也不像话,时不时的,我也得出门走动一下,见见世面,对孩子也有好处。”
李靖行听了,倒没有反对,只是道:“你是个有分寸的,若是想出门,只管出去逛,不过需得将伺候的人带全,还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才行。”
千柔颔首道:“我知道。”看着李靖行,又道:“正要向夫君说呢,玉欣郡主下了帖子,让我明天去公主府,商议建慈心堂的事。”
李靖行迟疑道:“你出去闲逛我不反对,但若是去操心别的,却是得耗费心神,我有些舍不得。”
千柔盈盈笑道:“瞧你这是什么话?能做善事,操点心无妨。再者,这事情是我提议的,我挺想参与的。”
拉着李靖行的手,软软的道:“夫君,让我去吧,好不好?”
她自然可以独断专行,但一个人时,什么都可以随意。如今嫁了人,却是必须事事留意。
这般软语相求,一则表示对夫君的尊敬,二则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此,除了能得到目的之外,还能讨男人的欢心。
虽然夫妻情浓,但夫妻相处时,但凡男人,都盼着自己的妻子温柔如水,将自己当成一家之主。
果然就如她预料的那般,李靖行见她露出娇柔的一面,欢喜又得意,立刻就道:“你都说尽好话了,我岂有不应之理?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凑近千柔,含了含她的耳垂,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今晚你得任由夫君为所欲为,如何?”
千柔面红赤耳,横了他两眼,才低低道:“你得小心些,别伤着孩子。”说完了,情不自禁捂着脸,只觉得自己的节操已经捡不起来了。
次日,千柔收拾妥当,带着夫君的殷切嘱咐,去了公主府。
这时贵夫人、大家闺秀已经来了不少,玉欣出了面,亲自招待。
正热闹之际,听说千柔来了,玉欣公主立刻笑容满面,向众人道:“有贵宾到了,本宫去去就来。”
众人自是面面相觑,不知来的是何等人物。
玉欣公主亲自出来,见千柔款款行近,忙笑着道:“等了好久,你总算来了。”
千柔行礼,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道:“公主何必亲自出来?我实在当不起。”
玉欣和气的道:“你若当不起,就没人当得起了。”说着便携着千柔,引她进了正殿。
众人正在耳语,猜测来者是谁,眼见得玉欣携着千柔进来,态度还颇为和善,都吃了一惊,看向千柔的目光很复杂。
前几天清欢阁的事,已经传得尽人皆知。虽然碍于皇上和武王的关系,众人不敢说千柔的坏话,但刘氏曾干出那样匪夷所思的事儿,身为其女的千柔,怎么也得躲起来,消停一段时间才是。
却是没想到,她不但出来了,还站得直挺挺的,还入了玉欣的眼。
虽然心中惊讶,但大家都没露出来,只是如常微笑,跟千柔打着招呼,态度甚是亲昵热情,仿佛与她是旧相识一般。
不亲昵不行,这位主儿背后,有皇上、太后、武王撑腰,如今,又多了一位玉欣。
千柔气质沉稳安静,眼神清亮,与人相对时不卑不亢,不盛气凌人,也不孤傲清高。
听了众人的好话,她也只是淡淡微笑,谦虚几句。遇上那不识趣给白眼的,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一笑置之。
玉欣见她这般,反而越发觉得她难得,看向她的目光格外亲切。
千柔并不知道玉欣的想法,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林梦瑶也随着林夫人来了,不由得很是高兴,忙过去跟她闲聊了几句,方才回到安排好的位置落座。
一时众人到得差不多了,玉欣转头去看掌事姑姑,笑着道:“摆宴吧。”
掌事姑姑忙点头,自去安排不提。
这次邀约的帖子上,只写了公主邀请大家聚会,并没有写目的。
众人私心都觉得,必定是一场寻常的宴席。
听得玉欣吩咐摆宴,众人也是神色如常,觉得美酒佳肴,必定会如流水一般端上来。
等到东西送上来,众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美酒佳肴没有,山珍海味没影儿,众人的餐桌前,只有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个灰不溜秋的馒头、一小碟咸菜。
每人都有,一个都没落下,玉欣自己,竟也是一样的待遇。
除千柔之外,大家都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
玉欣咳了两声,一本正经的道:“来了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大家不必客气,尽情享用吧。”
安郡王妃嘴抽了一下,暗自想,我倒是想客气,你弄成这样,我可客气不起来。
这样的话,自是不好说出来。
她便勾着唇,挤出一丝笑容道:“今儿个的宴席,还真有些特别,不知公主有何深意?”
玉欣瞄了千柔一眼,才道:“也没什么,本宫听说民间百姓吃饭,多是馒头就咸菜,突然起了兴致,想让大家都尝一尝,共品百姓疾苦。”
这法子,自然是千柔提议的。不用言语说百姓如此凄惨,直接端上馒头,简单粗暴,直击人心。
很多时候,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身临其境来得震撼。
安郡王妃听这番话竟然大义凛然,满腔的话都只能咽了回去,笑着道:“原来如此,公主有心了。”
玉欣一笑,伸手去拿馒头,又向众人道:“本宫就不客气了,先享用了。”说着,果然将馒头凑到嘴边,吃了起来。
虽然吃着,但一双眼眸却扫来扫去,紧紧盯着众人。
众人身子抖了一抖,忙不迭拿起馒头,也吃了起来。
这馒头是用粗面做的,颜色不好看,口感也不佳。在场的众人出声都极其显贵,吃食都是精细之物,何尝吃过这个?没多久,一个个都露出苦大深仇的模样,但在公主的注视下,不敢出格,只能拼命强迫自己忍耐,将馒头咽下去。
千柔经历过苦日子,吃馒头时,反而比其他人要容易一些。
当然,因为怀着孕,她并没有碰咸菜,就着茶水,很快就将一个馒头解决了。
所有人中,她吃得最快。
等吃完了,她便抬头四下望了望,心里一阵好笑。
昔日的贵女贵妇们,都在埋首跟手里的馒头较劲,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显然吃不惯这样粗粝的吃食。
玉欣努力很久,总算将馒头都吞了下去。
嗓子有些不舒服,她却顾不得,眼眸一转,笑向众人道:“似乎除了佳禾之外,大家都没吃完呢。”
众人都红了脸,屋内鸦雀无声。
玉欣咳了一下,娓娓道:“本宫这般,绝不是想为难大家,只是想让大家瞧一瞧,对比一下,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在你们看来,这馒头很差劲,根本就不能吃,但有些百姓,穷得连这样的吃食都没有,只能喝稀饭、吃野菜,勉强保住自己的命罢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露出愧疚的神色。
她们出身良好,家中富贵,比起寻常百姓的日子,的确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上。
玉欣敛了脸上的神色,肃声道:“在场各位都是富贵出身,日子过得挺逍遥的,每天发愁的,不过是今天穿什么,明天吃什么罢了。本宫过的,也是这种日子。虽日日衣食无忧,但心底总觉得缺少什么,整天闷得发慌,想做点事情,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说到这里,神色缓和了几分,勾唇道:“前段时间,佳禾给了本宫一个建议,倒是绝妙,不但能让本宫有事做,还能利国利民。”
旋即,她便照千柔的设想,将建善堂、请众人襄助的事情娓娓道来。
众人都吃惊不已,看向千柔的目光都变了。
千柔自己,也有些心惊。
这主意的确是自己出的,但玉欣明明可以瞒着,收获更多的赞誉。
如今,她却是直接将自己推出来了,证明她心思磊落,倒是个值得来往的。
想到这里,千柔暗暗拿定了主意。
虽然与玉欣初见时,闹了不愉快,但如今她肯真心相待,自己倒是不必再矫情了。
玉欣的话讲完了,众人静了一会儿,方才有人回过神来。
那先回神开口的,却是林梦瑶。
林梦瑶直接站起身来,笑眯眯的道:“公主这提议真好,臣女愿意鼎力支持。旁的,臣女拿不出来,但臣女攒了不少衣服、饰物什么的,如今能派上用场,用于百姓,真是大好事。”
有一个带了头,众人都纷纷响应起来。
千柔见大家态度很热情,心中的大石放下,仰头去看玉欣。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不知不觉中,竟似有了几分默契一般,彼此的神色,也都是平和安稳的,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玉欣心中思绪滚滚,简直想将千柔奉成神。
一个馒头,引出利国利民的大计。这种想法,只有千柔才想得出吧?
之前,她就打定了主意,要让千柔出出风头。
她想跟千柔好好相处,拿千柔当朋友,自然不能占千柔太多便宜。
等到武王派人来,将千柔身上发生的事儿讲了一遍,更加深了她的想法。
这么做,相当于给千柔另加了几分荣耀,驱散之前刘氏带来的阴云。
这是千柔应得的,也是自己该给的,愿意给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
玉欣敲定了捐赠的时间,又告知众人,自己已经将聚欢阁盘了下来,今后就在那里打理一应琐事,召集众人聚会什么的。
众人细心听了,纷纷点头叫好。
康隆二十六年春,玉欣公主联合佳禾郡主,提出建善心堂的利民大计。
善堂建成后,专门收容无枝可依的老弱病残幼,被休弃的妇人也能进去。
进去后,并不只是提供吃喝,有能力的人,能学习各种手艺,以便养活自己。
这种举措,最能受益的,是百姓。
出了善款的贵夫人、贵女,自然收获了不少赞誉。
当然,最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是玉欣公主、佳禾郡主。两人的名号在百姓中口口相传,声誉无人能及。当然,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