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回到兰香院,便去了千柔的住处,将太夫人的意思说了。
“祖母要见我?”千柔皱起秀气的长眉,声音也有些担忧和不解,“祖母不是常年理佛,好几年都没过问外事了,怎么竟有空过问起我来了?”
文氏叹道:“具体的原因,我也曾问过,但太夫人不肯透露,我也没法子再打听。”
侧首看着千柔,见她神色间流露出忐忑之色,心中不由有些怜悯,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太夫人虽性子强,但如今年事渐高,又一心向佛,心倒是比以前善很多。再说,不管怎么,你都是太夫人的孙女,去拜见时说话客气些,想来她不会怎么惩罚的,就算罚,也不会是你承受不起的,你且放宽心吧。”
千柔起先是惊讶加紧张,等消化了这个消息,反倒坦然起来,点头道:“姨娘说得有道理,我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文氏与她虽然有了交情,但到底相识的时日浅,安慰了几句,便道:“那就好,你且收拾着,待午后我来接你。”
千柔笑着应了,将她送到门口方才回转。
青荷走上来,忧心忡忡的道:“八小姐,你准备怎么应对?”
千柔此时完全镇定下来,微笑道:“见招拆招就是,反正我问心无愧,倒是不怕她们诘问、惩罚。”
绯红几人虽然也有些担心,但见她一脸淡定,也就慢慢放下心事。
待用罢午膳,绯红主动开口道:“八小姐,我陪你去吧。”
千柔有些意外,却也有些欢喜。
越是关键的时刻,越能看清人心。
今日是祸是福难以预料,绯红主动开口相陪,足见在她心里,已经慢慢将自己当成主子了。
千柔心中很清楚,如今自己势单力薄,有这样一个聪慧镇定的丫鬟在侧,自是极为有利的。虽前路不知,但总有一日,她会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回报绯红这份情谊。
心中如斯打算着,千柔却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亲切的道:“好,你与青荷随我同去就是了。”又嘱咐浅绿、柳絮两人安生呆着,不要惹事。
主仆正说着话,文氏进来道:“可妥当了?”一面说一面打量,见她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却比昨日好太多。脸上并没有用脂粉,连发式也极为简单,只用一支珠花压发,身上穿着鹅黄色衣衫,显得十分清素。
文氏便道:“你这打扮也太素了些,昨儿个我让人送了些东西,虽然不怎么名贵,将就着也能用,不如重新梳妆了,也显得郑重些。”
千柔挽着她的手,笑着道:“姨娘给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我之前说了,让姨娘不必待我太好,内中缘故姨娘心中有数。倘若今天我穿得花枝招展,倒是该给姨娘招来祸患。再说了,今儿个这身已经比往日好太多了,让太夫人看看我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岂不是更好?”
文氏闻言竟是十分有道理,不由得暗自点头,温婉道:“你说得有道理,倒是我迂腐了。好了,既然收拾好了,我们一起去吧。”
千柔点头,带上青荷、绯红,一行人往太夫人住的院落而去。
兰香院离太夫人的萱草堂并不算远,只需走半刻钟就能到。一路上虽然春光正好,千柔却没怎么打量,只跟在文氏身后默默走着,态度有些疏离。
因之前将话说开了,文氏明白她的用心,不但没有责怪,反而有些感动。
及到了那里,只见整个院落静悄悄的,檐下有几个丫鬟盈盈而立,神色肃穆。
见她们过来,年纪最大的丫鬟行了过来,问完安,便说道:“可巧太夫人已经用完午膳了,方才已经吩咐了,若是姨娘来了,让八小姐自己进去就成了。”
到底是老太太屋里的,说话时神色恭顺,虽然对千柔有些好奇,却并没有大着胆子打量。
文氏看了千柔一眼,目光中虽有担忧之色,却还是点头道:“既如此,我就不进去了。”
千柔从容应下,朝青荷、绯红一笑,随着那丫鬟进了屋子。
及进了屋内,只见屋里的陈设十分富贵,酸梨木的长宽美人榻上,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腰背挺得笔直,一双老了却不昏花的眼淡淡的打量着千柔,没有言语。在她身后,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头上梳着妇人发式,衣服素淡,却是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整个屋子,除了这两位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千柔四下打量了两眼,便收回目光,瞧着顾太夫人,也静静的不说话。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顾太夫人才开口,声音又平又冷又威严:“怎么,见了祖母都不行礼吗?”
千柔这才收回眼神,按照记忆行了礼,语气淡淡,声音平静清脆:“因自小无人教导,孙女礼仪不规范,还请祖母不要见怪。”
顾太夫人冷笑道:“没人教导你都能惹出一摊子事情来,倘若有人教,只怕你要翻了天去。”
千柔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顾太夫人见了,眉毛微微一扬,不怒自威:“为什么不答话?”
千柔低下眼眸,端端正正站着,直着腰背,声音也是倔强不屈:“祖母想听什么?祖母觉得孙女该说什么?事情已经做了,倘若祖母要罚孙女,孙女只能受着,但孙女不会认错。”
顾太夫人眯着老眼,认真地看着地上的顾千柔。
这个孙女儿,以前她从没有见过,只听说是极怯懦的性子。却是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竟做出了连自己都震惊的事。
今日召来一见,竟是个坚强不屈的。女子温厚贤顺固然讨人喜欢,但太过寻常了,没有任何亮点。倘若有如斯风骨,倒是能让人刮目相看。
顾太夫人心中思量着,声音却依旧冷淡:“认罚不认错,你倒是头倔驴,哼,你当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吗?你当真以为,我不会罚你吗?哼,你弄了几个丫鬟又如何?我是你的亲祖母,我罚你天经地义。”
听她言辞冷厉,千柔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在千柔心里,尊严自然是极重要的,但也得分时候。如今形势危急,骨气又不能当饭吃,若是真惹着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太太,只怕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虽然自己身边有绯红等人,但蒋毓那几个公子哥儿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正如顾太夫人所言,她到底是长辈,罚自己天经地义,就算将自己打个半死,只怕也没人会指责她半分。
想到这里,千柔登时一阵惊惧,低着头默默掐了自己一把,再抬头时已经流下泪来:“祖母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到底有多艰难?我只是不想默默无闻的死,才奋起反抗,虽是连累了顾家的声誉,但还是情有可原的。祖母一定要罚,我也不敢辩驳,只求祖母开恩,给我些恩典。一则,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底下的人无关,只应由我一人承担。二则,我挨饿多日,身子早就被掏空了,若是挨顿打或是被罚饿,只怕半条命都得去了。”她一面说,一面脑补着这些天挨饿的情形,不由哭得更大声了。
虽然哭着,但还是抽泣道:“还请祖母体恤,暂时将惩罚记下,容我调理几天再罚吧。”说着慢慢矮下身,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面叩首一面哭求:“请祖母开恩,求祖母网开一面。”
千柔心中已然拿定主意,自然立刻换了一副模样。由傲骨青竹顺利过渡成哀哀戚戚的白莲花,她转换得很迅速,也很自如。
顾太夫人看着突然之间就泪流满面的千柔,登时瞠目结舌。
怎么一下子就从挺直腰杆变成哭泣哀求了?说好的风骨如竹呢?说好的挺直不屈呢?这画风说变就变,她这年老之人,实在跟不上节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