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卡洛丽娜夫人为了讨好情人、为之打开上流社会的大门,邀请伦敦城里最出众的女性参加她所举办的晨会或晚宴时,一封请柬静静地被女管家泰瑞莎嬷嬷送到了肯伍德庄园中的伊迪丝手上。

这是来自贝斯伯勒伯爵夫人亨利埃塔.庞森比的晚餐邀请,名单上还同时请了唯一可以称得上是伊迪丝较为亲近的女性长辈、长期游离于主流社交圈外的沃恩夫人。伯爵夫人出嫁之前是斯宾塞家族旁支一位不甚出色的小姐——当然,这是与索恩的母亲乔治亚娜夫人相比较而言。总体来说,这位贝斯伯勒伯爵夫人接受的,乃是当时大部分贵族千金所该有的淑女教育,个性温柔顺从,理家是一把好手,可某些时候却缺乏独立的见解和干脆利落的果决。

至于这样一位看似不算出挑、与大部分贵族女性无甚不同的贵妇人,是如何教养出卡洛丽娜夫人这种特立独行、过分跳脱的女儿,那就是外人无从得知的事情了。

在收到索恩派遣希顿带来的口信,以及征询过沃恩夫人的意见之后,伊迪丝欣然应下了邀约。就像沃恩夫人所说的那样,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爵位仅仅传承了两代人,在伦敦社交圈中的根基实在太过浅薄,依照伊迪丝如今的身份和摆在明面上的嫁妆,沃恩夫人想要做为伊迪丝正式进入上流社会的引路人,已经不太适合了。

而这位贝斯伯勒伯爵夫人则不同,尽管这位夫人出嫁的女儿卡洛丽娜夫人与斐伦男爵的私情正在城中的每一场舞会或沙龙的一角被人们窃窃私语,可伯爵夫人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和蔼可亲的好人,人们依然乐意与她来往,这其中甚至包括不太喜欢儿媳的伊丽莎白夫人。

贝斯伯勒伯爵与前任墨尔本子爵因政见不同而将对方视为仇敌早已是多年前的旧闻了,而子爵夫妇之所以同意继承爵位的儿子威廉迎娶仇人的女儿,不仅仅因为这一对小夫妻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也因为伊丽莎白夫人始终认为贝斯伯勒伯爵夫人这样的女性所教导出来的女儿,只要骨子里继承了母亲一二分的柔软性子,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然而,婚后的卡洛丽娜显然并没有满足伊丽莎白夫人美好的期望。

由于打着与实际上并不熟识的沃恩夫人叙旧的幌子,这一次的邀约并不能算是正式的社交晚餐会,因而贝斯伯勒伯爵夫人邀请的也不过是几位性子较为和善、容易亲近的贵族夫人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儿。

尽管伯爵夫人本意不过是因为接到了索恩的请求,为他的心上人引荐一些品行良好的朋友,为她将来成年后正式亮相做准备,然而应邀而来的夫人们都有些狐疑伯爵夫人是不是受到了斯宾塞伯爵的嘱托,为那位大人的二子弗雷德里克遴选未来的妻子人选。

约定的当晚,伊迪丝身着一身矢车菊色绸缎长裙,只在领口和裙摆隐隐约约露出一些白色蕾丝的边儿,一头精心保养的秀发不过是平淡无奇地拢在一起,用一条细长的珍珠链子装饰,站在一派盛装打扮、争奇斗艳的贵族小姐们当中。虽显得十分素净寡淡,却如同被一团红花簇拥的绿叶一般惹眼极了,所以被那些小姐们有意无意地排斥在外,也倒是情理之中。

“哪一位是伊迪丝.曼斯菲尔德小姐?”

正当伊迪丝悠闲地听着远处一位小姐卖力弹奏的钢琴曲、自得其乐地逗弄着墙角一只红毛鹦鹉时,听到一道女声这样问道。

伊迪丝循着声音望去,穿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小姐们,望到了斐伦男爵信中所说的‘c’女士:卡洛丽娜.莱博夫人。

卡洛丽娜夫人身材苗条、步履轻盈,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点缀在小巧可人的面庞上,总是闪动着对这世间万物兴趣盎然的光芒,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天真少女。她的音色十分特别,尽管声调有些拖拉、尾音微微发颤,却因感情充沛变得格外优美而悦耳。

她美么?依照斐伦男爵以及这个时代大部分人们的审美,这位夫人谈不上多么美貌惊人,但她的身上确实存在着一种特殊的魅力。原本应该呈现出怯弱可怜之态的五官,却因为她那对独特的充满求知欲的星眸,而显得活力四射、英气勃勃,全然不同这间屋子内的女性。

卡洛丽娜夫人也同样看到了人群之外,仿佛遗世独立或者更确切地该被形容为格格不入的伊迪丝。

那个棕发雪肤的少女一手搭在摆放着淡粉色紫阳花的浮雕镀金桐木小几上,一手轻轻攥着裙摆,似乎正从那只逗趣的红毛鹦鹉身上收回她专注的视线,娇柔的面容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四分之三侧角,在伯爵府上来自法兰西巴卡拉的顶级水晶灯的光线辉映下,连她脸上细微可见的稚嫩绒毛都变得如同梦境一般。

卡洛丽娜夫人倏地觉得心中一痛,然而她却分辨不清这痛苦的来源是她那日趋冷酷无情的情人斐伦男爵,还是面前这位如同情人诗句中描绘的‘帕福斯女子’、‘一个现代的阿丝芭西亚’那样真实存在的美貌少女。

“夜安,墨尔本子爵夫人。”伊迪丝很快提了提裙角,向着面前的少妇行礼道。

卡洛丽娜夫人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手中的黑色蕾丝玳瑁扇子无意识地翻来翻去,说:“见到你真高兴,伊迪丝小姐。你比我的好友所形容的还要美丽几分,怪不得他总对你念念不忘,甚至在我面前都几次忍不住流露出爱慕之情。”

“恕我失礼,夫人。”尽管来者不善,伊迪丝嘴角噙着的微笑仍然分毫不变,她微微欠身道:“我实在不明白您想要说些什么。”

“是么?”卡洛丽娜夫人走到伊迪丝近前,并不在意四周看好戏的人们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胶着视线,烦躁地摇了摇手中扇子,语气生硬地说:“你没有必要在我的面前装腔作势,伊迪丝小姐。如果不是手中握有你一周前才寄来的信,我也不愿意踏足这样无趣的宴会。而我之所以还会出现在这里并且站在你面前的原因十分简单,不过是想亲自从你得知究竟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才能安静地退场?金钱?抑或是一张通往上流社会的邀请函?就像今晚这样?”

这位夫人的直白与敏感是伊迪丝始料未及的,而她并不按理出牌的行事风格也令伊迪丝产生了一些猝不及防的尴尬。

伊迪丝不动声色地用视线的余光扫了扫骤然寂静了几分的四周,稍稍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就听卡洛丽娜夫人继续说着:“我听说你被曼斯菲尔德伯爵阁下收养之前,只不过是一个穷画家的女儿?你以为凭借你那一点儿生意场上的小伎俩能给他带来什么?只有我才能理解他的心灵、拥抱他的孤寂,为他在圈子里得到该有的位置,任他惬意挥洒他天生的惊人才华!”

“事实上,”伊迪丝十分平静,仿佛没有注意到卡洛丽娜夫人越发难以按捺的怒火,“如果您真的认真读过你所谓的我们之间的‘通信’,您应该了解,我只不过正试图用您口中小小的伎俩,帮助我的朋友出版他的长诗。仅此而已。”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无意外的话,这部长诗将会在这个月中旬出现在城里的各大书店当中。我不得不奉劝您一句,您为何不将您卖掉了曾经最心爱的那条蓝宝石项链而来的、准备用来打发我的那些钱花在那里?这样或许才能讨得您那位情人的欢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难我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无辜人儿,并且加以荒谬可笑的蛮横指责。”

卡洛丽娜夫人面上闪过显而易见的窘迫,她原本想诘问面前这位小姐是如何得知她卖掉首饰的,然而她最终仅仅狠狠咬了咬下唇,瞪着伊迪丝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你操心!”

伊迪丝轻笑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是的,我也同样以为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

虽然唇角微微弯起,可伊迪丝那双灰蓝色的眸中却没有多余的温度,看向卡洛丽娜夫人的目光冷冰冰的,并没有因为这位夫人身上那几丝与索恩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而温暖几分。

她这冰冷的视线飘过卡洛丽娜夫人陡然苍白的面孔、扫过周围一个个竖着耳朵恨不得凑上来旁听的夫人小姐们,落在了闻讯而来的贝斯伯勒伯爵夫人那张总是笑吟吟的圆脸上。

“另外,我是否可以怀疑,贝斯伯勒伯爵夫人发出今晚这张邀请函的目的?如果仅仅是为了无缘无故地羞辱我一顿,给我一个下马威的话,我个人以为您做得十分成功,我尊贵的夫人。”

伊迪丝的话音刚落,卡洛丽娜夫人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正对上了她的母亲难看而又难堪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