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入朝那日,恰逢卫青从陇西回到长安,入未央宫面见刘彻汇报河西军情时,在刘彻的清凉殿中碰了正着。
刘彻正与李广和张骞在巨大的落地舆图前商讨着突袭左贤王部的路线,中常侍春陀前来禀报,大将军卫青已返回长安,知天子心系河西,未敢停留,如今已到了殿外。
刘彻忙叫中常侍将其引进来,身后两人见卫青风尘仆仆而来,忙扣手而拜。
“那小子可还好吗?”刘彻笑着望着迎面而来的卫青:“是否志得意满,已经等不得再出塞去了?”
卫青拜手道:“初出牛犊总是不怕虎的。”
刘彻听完笑了:“都说虎父无犬子,他是你一手带大的,自然是不会错。与之相比,那河西的浑邪休屠儿王,才是两头肥得流油的牛犊子。”
“陛下谬赞了。”
“末将在雁门便听说骠骑将军小小年纪,只领一万骑,便在河西把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在河西纵横两千余里却无一敌手,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李广抬手向卫青揖了揖:“大将军当真是教导有方。”
卫青见状忙也抬手揖礼道:“李老将军客气了,去病他虽跟在我身边,可今日能出人头地,也全然仰仗是天子门生。陛下多年来言传身教,他也是耳濡目染罢,受益良多。”
“如此说来,犬子可当真是逊色得多。漠南之时与骠骑将军同位校尉官职,如今却已是云泥之别。”李广冷笑一声:“到底是没有跟对了人,不受器重,终是在战场上寻不到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张骞一听,便知道李广此话暗含深意,必定是心中抱怨在漠南战场未能寻得战机。以至于漠南一役回来,跟随卫青的许多将领因斩敌首级符合定额以战功被封侯,而他的军队却没有战功,因此又错失了一个绝佳的封侯机会。
他将这一切怨在了卫青的头上,自己在战前一直向他请求,让他的部队去打前锋,却终未得到他的允诺。反而是他派去的前锋部队,却因为赵信叛变而全军覆没。李广一直觉得,若是那次机会给了自己,必不会打成那副局面。如今在天子面前,他虽然心有不满,却也是有口难言,只得借着李敢与霍去病,酸上卫青几句。
可依张骞之见,李老将军此前多打的是守备战,一般都是依附与城池阻击匈奴人的进攻。他的部队几乎没有斥候,在广袤无垠的漠北如同一个瞎了眼的盲人。若是换了他去,只怕更是避不开单于的部队,依旧是一头撞上去。可若是当时的情况换做是李老将军的暴脾气,势必是要杀身成仁,结果也不外乎是身死人手罢了。
老将军是名门之后,可家中却子嗣凋零。两个儿子皆早夭,如今唯独剩下李敢这个小儿子了,还在他军中。他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卫青自是不敢让他去打先锋,也是怕他那一把老骨头折在战场上,又搭上了唯一的儿子,李家的香火只怕就要断送在那漠难的战场上了。
但毕竟前锋部队只有一路,其余的将军也都自行寻找到了战机,而他的部队的斩敌首级却始终未能达到符合的定额,所以最后也只有他,落得如此一个尴尬的境况。
这其中的曲折,自然是与卫青没有半点关系。即便是霍去病带着他手下八百骑斩杀匈奴两千余级,也皆是自己奔袭百余里所寻得的战机,并非是卫青授意,自然也就算不上他有心偏袒,厚此薄彼了。
要怪,也只能怪李老将军的运气实在是太背。若说卫青,怕是比他那早夭的长子还要年少上几岁,霍去病便更不比说了,与那老来子李敢年岁相当。如今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一个是备受瞩目的冠军侯,就连他的堂弟李蔡也因为跟随卫青出击朔方有功,而被封了乐安侯,出任御史大夫。今年又因平津侯公孙弘薨于任上,李蔡又接任了因他空缺出来的丞相一职。唯独他老将军自己,如今一把年纪却终究是没有混上一个爵位,弄得如今这般尴尬的地位。
“李公子此番出塞跟着老将军断然是不会错的。”张骞见刘彻的眼神有些异样,忙打着圆场道:“子文在行军打仗上却也是新手,到了塞外还要仰仗李老将军。”
“爱卿也不必太过谦虚了,你可是一张塞北的活地图,再配上李老将军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此行必是无往而不利。”张骞话音刚落,刘彻在一旁轻声接了一句,喜怒莫测目光扫了一眼李广,终落在了卫青的身上:“大将军对此次兵出右北平,对朕的用将可有什么建议吗?”
“陛下筹谋得当,臣不敢妄议。”卫青垂眸拜道。
谁知话音刚落,李广忙单膝落地,向着刘彻拜手道:“臣请求陛下,许臣的部队带头冲锋。”
刘彻没有立即言语,沉默了片刻,转头望向一旁的卫青,故意浅笑道:“这种事情,只怕李将军还是要征求一下大将军的意见。”
李广愣住,抬头望向一旁的卫青,咬了咬牙,抬手拜倒:“请大将军准允。”
卫青沉默少许,抬手向刘彻拜道:“对于李将军打前锋一事,臣没有异议。”
“既然大将军都应允了,朕也没什么异议。”刘彻脸上的笑意莫测,抬手将面前的李广一把扶了起来:“望李将军能求仁得仁,大破匈奴,立我汉家军威。”
李广忙拜手道:“老臣必不辱使命。”
春末午后风暖,守在清凉殿前的中常侍春陀也不禁打起了瞌睡来。如今年事已高,不似以前精力旺盛,总有些许的力不从心。
他依在门廊上睡眼惺忪,半睁半闭间,朦朦胧胧感觉有个人影在前殿门外徘徊了许久。他睁开眼来定睛望去,只见一袭裙衫,见到他睁眼,忙闪避到了门后面。可影子却没藏住,斜斜地落在门外的石板路上。
“长公主?”
春陀在这宫中呆的久了,上下都熟络,就是看影子也能辨得出来人是谁。
门外的人听见他呼唤,迟疑了许久,方才忐忑地现出身来,雪白的双颊立即浮现出一抹红霞来。
春陀见她止步不前,起身上前去冲着少女拜手道:“陛下正与几位将军商议事情,长公主有什么事,臣可代为转达。”
“没……没什么事,本宫只是路过清凉殿,想起许久未向父皇请安了……”少女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慌忙地转身要离去,可是心中却又是记挂着什么,踌躇了半晌也未挪动步子:“中常侍大人方才说,父皇和几位将军在里面议事,除了我青舅舅……还有哪几位将军在里头?”
中常侍春陀在这未央宫中伺候两代君王少说也有四十余载,自是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透彻得不一般。
他一听卫长公主问的这些话,再看着她脸上娇羞的神情,便多少也猜得出这长公主的来意了。
“是飞将军与博望侯。”
少女仓皇抬眸,期待着他再说出那个让自己朝思夜想的人名来。却不想中常侍却沉默着皱了皱眉,为难地轻声道了句:“骠骑将军他没有随大将军回来。”
少女愣在原地,她听伺候的婢女说大将军从河西回来,入宫了,便以为那个人也终于从河西跟着他一道回来了。想着他总是跟在卫青身边形影不离的,若是等他来看自己也多半是等不到的。与其去卫皇后的椒房殿中苦等,还不如自己到清凉殿前来试试运气。
前些日子,卫子夫忽然与她说起平阳侯曹襄来,似乎她与刘彻均起意要将她许给曹襄了。可她心中一直倾慕的是那个对她不屑一顾,一心只扑在河西的木头疙瘩。她是刘彻最心爱的长女,大汉王朝的长公主,自小便是被人放在心尖上被宠爱着长大的。他们小时候总是玩在一起,他自小就比一般人聪明机敏,十岁时便弓马娴熟,一直是她倾慕的对象。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她不理不睬,平日里连话都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愈来愈与她疏远了。
她想,他是知道她喜欢他的。或许是他不喜欢自己,也或许他心里有别人,但不管如何,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觉得他与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王公子弟不同,心中就越是喜欢他。
她听说他在河西打了胜仗,心中欢喜他终于可以回到长安来了。他自小长于侯府,锦衣玉食,如今却在荒凉的河西风餐露宿,与那些蛮横凶残的匈奴人生死一搏。她担惊受怕,寝食难安,自他离去后日日盼着他尽快平安归来,想要与他将自己的心意说一个明白。
可未想到的是,她还是扑了个空。
卫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湿了,就在此时,忽然瞧见从清凉殿中出来的张骞与李广,慌忙地与春陀说了句:“请大人帮我跟父皇带句话,就说卫长来请过安了。”
说罢,便转身匆匆而去。
“方才那位可以卫长公主?”从清凉殿中出来的张骞,望见了那匆匆离去的一抹身影,狐疑地朝着守在殿外的中常侍春陀拜手揖礼道。
“啊……是,来与陛下请安的。”中常侍微微回眸,朝着张骞揖礼道:“大将军还在殿内啊……”
“陛下有些事要与大将军谈,我等便先退出来了。”张骞浅笑着,转首望向一旁的李广,抬手拜到:“子文手上还有一些事务要料理,明日子文再将地形舆图带到将军府上,与将军商讨一些细节。”
“有何可商讨的?”李广轻笑道:“陛下既已许我的部队打前锋,张将军只要为我断后即可。”
说罢便向着张骞与春陀揖了揖礼,径直而去了。
望着李广阔步离去的背影,中常侍不禁摇了摇头,朝着身旁的张骞轻声道:“李将军就是这样的脾气,人却是耿直,没有什么坏心眼,大人莫放在心上。”
“李将军似乎对子文甚为不满……但这不满却又似乎并非是因为子文。”张骞尴尬地笑道。
中常侍叹了口气,苦笑道:“都是为陛下做事,也请大人将心比心,体谅海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