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之时,一万汉家军骑早已越过乌戾山,在黄河岸边整装待发,结队从预先架设浮桥上,依次渡过脚下湍急奔腾的河水。
黄河已是陇西郡的最西面,渡过黄河便算是到了匈奴人的地盘上。去往河西的路,不比漠北的一马平川,整个河西走廊是在两山夹持之间,东面是一片狭长的冲击平原,气候干燥,风沙肆虐。越过几片大的绿洲,西面便是漫无边际的黄沙与戈壁。
霍去病带着部队,贴着盭水快速行军,加之其手下斥候大多本就是匈奴人,对河西一带的地形甚为熟悉,在行进路线没有偏差的情况下,半日便行了二三百里。
与之前意料中一般无二,这一路的草场算不上丰茂,并没有匈奴人前来放牧,一路上畅通无阻,晌午便到了祁连山最东边的乌鞘岭脚下。
如此,便算作正式进入了河西走廊。
乌鞘岭是黄河流域与河西内流河流域的分水岭,也是河西走廊的东部起点。此处是山河交叉的战略要点,尽管逐水草游牧匈奴人并不会像汉军一样,在这样的交通要道上构筑城墙与关口以自守。但如今已经进入匈奴控制区,毫无疑问,在这一带便会有匈奴人部族留守。
这正是霍去病一早前便知道的,休屠王的余部——遫濮部。
霍去病对这个部族早有耳闻,全部不足千人,常年活动在乌鞘岭一代。他在距离乌鞘岭还有二百里左右时,便下令全军进入备战状态,比起浑然不知遫濮部,霍去病的军骑则是各个磨刀霍霍,严阵以待。
围袭发生在午后,那原本是太阳一日中最暖的时候。男人们都出去放牧了,遫濮的女人们,准备将清晨在河川上洗好的衣物拿出来晾晒,便听到远处山丘之上,传来了肝胆俱裂一般的嘶吼声。
女人们惊吓得面色惨白,手中的衣物都掉了一地,却不知道山丘那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那伴随着轰隆马蹄的惨烈的叫声越来越响,如同渔夫收网的口袋,以铺天盖地之势,从四面八方迅速席卷而来。
整个合围的过程不过半个时辰,遫濮全部便被不计其数的汉军包围了起来,就连遫濮王本人也被生擒。
因为身份特殊,怎么说也算是个匈奴的裨王。生擒他的汉家兵士们,不敢当即就对其斩首,而是将他五花大绑捆在地上不得动弹,等待上级的指示。
“妈的,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汉人士兵,竟敢如此对我。叫你们的将军来跟我说话,本王可是休屠王的小舅子。”
话音刚落,便见霍去病匆匆快步而来。
“将军!”
遫濮王抬头见那少年郎虽玄衣银甲、威风凛凛,可年纪却实在是轻得很,便想要虚张声势于其周旋一番。
“你便是汉人的将军吧,本王可是休屠王的小舅子,本王的胞姐是休屠王的王妃。你洗劫了我的部族,休屠王必会派大军围剿你……”
可还未等他将筹谋好的一番话将完,阔步而来的少年将军便已手起刀落,一刀就削去了他的脑袋。
遫濮王身首分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猩红的血液如同小河一般汩汩流出,浸透了着乌鞘岭初春干涸的土壤。
身边的俘虏见状都大惊失色,匈奴的女人们更是尖叫着,捂住了自己孩子的眼睛。
只见那少年将军却面色如常,冷峻倨傲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波澜,抬手便将沾染着遫濮王鲜血的长刀,收回到腰间的刀鞘之中。
“本将军素来不爱啰嗦,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废话连篇的下场就是如此。”他语气倨傲不驯,一脚踢开挡在脚边的遫濮王的头颅,仿佛方才斩杀的不是匈奴的裨王,而是一只碍着他路,偷生的蝼蚁:“有些话本将军只讲一遍,尔等都仔细听好了!”
生死攸关之时,被汉军团团包围的俘虏们,哪里还敢违逆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汉朝将军,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来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是汉朝大将军卫青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你们之中或许有人对我早有耳闻,也或许都对我一无所知,不过都无所谓。因为从今日始,我和我的部队会让整个河西都会记住我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名号。”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透着让人不敢违逆的凛凛寒光,周身凛凛军威令人不敢逼视:“我军此行目标是打击休屠王与浑邪王的本部,与你们这些散落在外的小国没有丝毫的干系。但凡是慑于我汉家军威,不率众而击、自行退避者,本将军也会手下留情,放尔等一马。”
如此一番话,也让匈奴战俘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但如若遇到冥顽不灵,奋起反抗者,我军急于行军中,可无暇照顾俘虏,只会尽数就地斩首。”他说着垂眼瞟了一眼地上血淋淋的人头,轻蔑地哼了一声:“即便是你们尊贵的裨王,我们也没时间伺候。”
说罢,他又下令搜寻便于携带,足够两日内用度食物与水,放弃劫掠匈奴人的物资与牛羊。只更换了一些受伤的马匹,并释放了那些被俘的遫濮族人。
如此反倒是让身边的副将,鹰击将军赵破奴甚为不解。
“不截获物资牲畜也就罢了,怎么俘虏还全给放了。”
“咱们的目的是要快速找到休屠、浑邪王本部,但作为单于安置在河西东段的核心力量,休屠王本部势必也会有不少小国环列周围,以为之提供缓冲。如果我军这一路上要逐一歼灭的话,等到我军接近到战力最强的休屠王本部时,也很可能被消耗的差不多了。我们的目的还是要在休屠王本部,进行斩首行动,为了能够快速接近目标,不被这些小国拖住脚步,俘虏与辎重都必须舍弃。放他们,也是要他们向周边的小国传达了信息,让他们知道我军无意与他们这些没名没姓的小国周旋,但凡慑服于我军,不率众而击者,我汉军也决不会主动攻击。”
霍去病说了一大通,见他还是有些疑惑地直挠头,便又解释了几句:“简单说,就是这样会给我们省下不少的时间。河西走廊过于狭长,我军前后都没有接应,若是在此地拖久了,只怕会生出更多变数。兵贵神速,我们也只要不在沿途恋战,便能在运动中追寻到生机。”
“大约是明白了,但也不是全明白……”赵破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总之将军说干什么,破奴就干什么好了。”
就在此时,负责问询的校尉官也来禀报,方才在对族中几个头目一通逼问中,不仅得知了休屠王本部的具体方位,还有一意外收获。
原来伊稚斜之子这几日来休屠王部探访,前几日匈奴太子的马队,才刚刚进过遫濮,部族中的一些首领都知道此事。
“既如此,我军必须即刻推进,迅速涉狐奴水向西去,说不定还能抓到太子。”赵破奴闻声忙言道。
霍去病沉默稍许,轻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即刻启程。”
江南总是暖得比长安要早些,刚到正月,两岸的红梅均竞相盛放,桃树柳枝也添了新绿来。冰雪消融,江水回暖,倒是引来了无数水鸟栖息在湖岸两旁。
卫登扒在船边端详着一对顺水飘来的水鸭,其中一只极为好看,头顶翠绿色,冠羽铜赤色,眉纹雪白。另一只体型偏小,身上也没有什么绚烂的色彩,灰不溜秋得,与一般的水鸭别无二致。
“娘亲,快来看,这有两只水鸭。”
说罢,他探出身子去想要够那两只缓缓游走的水鸭,却被一只手拦住了腰,抱进了船舱内。
他眼睁睁地望着那两只影子,缓缓泅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又双宿双栖地傻呆呆地漂浮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娘亲……游走了……”他转过头去望着身边的人,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移不开眼来。
她当真生得极美,像是画里面走出来的人,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有时卫登也不禁生疑,这样美丽的女人,是否当真是自己的生母吗?
“那可不是水鸭。”她将他搂紧怀里,声音像泉水叮咚一般好听:“那是一对鸳鸯。”
“鸳鸯?”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她将他揽进怀里,下巴亲昵地贴在他的额头上:“想必你师傅还未与你讲到这里。”
“娘亲好才华!”卫登有些诧异,转头望向李鸾:“师傅说,女孩子家都是学织布刺绣,只有达官贵人的家的小姐,才勉强识得些字,若说正经念过书的可当真不多。”
“恰也就是你说的,识得些字罢了,哪里算什么读过书。若说好才华……”
李鸾话还未说完,背后便有人笑着打断了她。
“你娘亲不会刺绣,也不会织布,只惯会学别人读些书来庸人自扰罢了。”
李鸾回过头去瞪了身后人一眼,微愠道:“你父侯平日里,最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可是背地里只会欺负你娘亲。”
卫登听了抿嘴偷笑,他打小被养在大将军的幕府中,父亲军务累身总是在外奔忙,母亲又不知去向。像今日这样阖家团聚的时候,自是打他记事起,便不曾有过。也是因为如此,到南湖上泛舟让他显得分外的兴奋与喜悦。
“母亲说它们两个为何一动不动的,莫不是水太寒给冻住了吧。”他不禁向李鸾的怀中凑了凑,想要汲取她身上的温暖。
“鸳鸯双宿双栖,许是太过惬意,不愿理会我们罢了。”
午后的阳光耀眼,晒得船舱中也暖和了起来。那双鸳鸯也不知何时漂远了,画舫摇摇晃晃地漂浮水天一色之间。卫登被暖炉熏得睡着了,李鸾扯过一条大氅将他小小身去包裹起来,将画舫两边的窗子都关了起来,生怕有风进来。
卫青一人在舱外待着,李鸾走出船舱来,见他站在船舷上,遥望着湖水尽处的隐隐约约的一个湖心亭出神。
“外面不冷吗?”她轻轻靠近,从背后抱住他,头轻轻倚在他的脊背上轻叹道:“在想什么?”
他浅笑着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起在平阳侯府时候,你和姐姐都在湖心亭上跳舞。如今一晃,竟也过去这样多年了,甚是怀念那时候的日子。”
谁知此话一出,揽在自己腰上的手顿时松开,从他的掌中迅速抽了回来。
他错愕地回过头去,见她面色有些阴翳,低垂着眼不去看他。
“那时我日日被关在亭上练舞,而你也总是不在府中,反倒是日日伴在公主马前。”她低着眉不去看他,声音中却透着怨怼:“你如今说怀念那时候,可是又在想她了……”
他沉默了半晌,攒眉道:“怎么如今你会还问我这样的话吗?”
“我本就是顶小气的人!”李鸾觉得他是在怪自己小气,心中不免也真的生起气来,怨怼道:“何况这些年来,我眼里就只有一个你。可你……”
话至此处,她只觉得鼻子一酸,委屈得再没法与他说下去,转身便要进船舱去。
谁知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沉默着与她僵持在那里。
“我们都这样好了,有些事我以为原本不必再讲了。可若你心中有疑虑,那我今日便与你说个清楚……”他的声音比湖面的波浪声还要轻,却似乎能轻易在她的心底掀起了惊天巨浪。
“我第一见到你的时候,一同牧羊的伙伴们说你是匈奴女子,说匈奴人会吃人的,不要和你去找你哥哥。”
他从未言及过此事,如今说起来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想要听他说下去,却又不敢转过身去,面对他深邃的眼睛,只背对着他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最后为何决定要送我去?不怕我吃了你吗?”
“我那时候心里也确实是害怕的,并不是表现在你面前的那样底气十足。被他们一番说,心中难免也有些犹豫。”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诉说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可当我再靠近你,望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无法再拒绝你了。”
李鸾心头一颤,转过身去,迎上他沉静深邃如同湖水的眼眸。
“我卫青能行至今日,也并非是事事都像你以为的那般与世无争。我也曾孤注一掷,使心做幸过,也曾袖手旁观、对人不留情面过。只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你的面前过。”他的语气如同平静的湖水,可是目光像是深埋在湖泊下的旋涡。
“只有你……从你认识我、靠近我,从你说你喜欢我,然后又说恨我……我都没法拒绝你。”他喉头似乎轻颤了一下,顿了片刻才又开口:“甚至最后,你选择离开我……”
他话还没出完,面前的人忽然抱住了他。
“你别再说了,阿青……”她将自己揉进他怀里说,踮起脚来搂住他的脖子,要高大挺拔的他,俯下身来贴着她温暖的额头:“都是我不好,是我小心眼。”
他无可奈何地苦笑,抬手将她搂紧怀来:“像你现在这样主动来哄我,我最拒绝不了。”
谁知她的脸忽然贴过来,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抵着他的额娇声问道:“那这样呢”
他浅笑,仿佛雨过天晴。
“若论我这一生有何败绩,也皆是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