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进来时,刘彻正在角楼上的一间偏阁中,危坐在桌前,手中握着茶杯凝神望着手中的名册。程不识陪在一旁,却也是缄默不语。
门外的忽然来报:“陛下,卫青带到。”
刘彻微微抬头,看见侍卫的身后,一袭寒甲、清俊挺拔的少年,沙毂禅衣严丝合缝地掖在玄甲之下,银衣锃澈、乌黑发亮的头发红缨束垂冠,颔首低眉,目若晓月秋光。
他随侍从之后而出,微微躬身,单膝跪下,扣手揖拜:“卫青参见陛下。”
刘彻不应答,只是眯着眼睛,默不出声地望着眼前人。
四周官卫皆不明陛下何意,皆以互相交头施以眼色,只有程不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除了样貌好,其余的看起来似乎很普通,低垂着眉眼,与一般下等的军士并无差别。
可是,他看起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刘彻这一段漫长又耐人寻味的沉默,若是一般人怕是早如芒刺在背,偷偷抬起头来私下窥视一眼圣颜与周围的人的脸色。
可他却似乎不为所动,一直低垂着眉眼,恪守礼节,不敢有丝毫逾越,脸上却也面不改色,依旧肃穆又沉静。
这倒是有一番说不出的意味来了。
程不识心中不禁想,如此的年轻军士,倒是不常见的。
军士大多莽撞粗野,可眼前的少年身上却又一种难以明说的温衡之气,倒是让着一身的寒甲少了些肃杀之气。可见他膝盖扎得坚稳,身形如钢铁铸形,果断干脆,未有丝毫的晃动,却又看得出是一个习武出身的身板。
如此两者皆备的兵士,在军中是不多见的,程不识心中倒是有些疑惑了,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来路。
刘彻又是为何为了一个军士,搞这么大的阵仗。
他正想着,身边的刘彻忽然出声了。
“朕刚才看了你的评测,扯了朕整个羽林的后腿。”刘彻说着将手中的卷册重重地摔在地上,冷冷地说:“你说,朕应该怎么处置你?”
周围人都不禁背后一层冷汗,交头互头眼色不断。唯独程不识倒觉得其中大有意味,默不作声地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依旧低眉似乎思忖了片刻,轻颦了颦眉,抬手叩拜道:“卫青不才,却已尽力。任由陛下处置,卫青不敢有半点怨言。”
“尽力?”刘彻冷笑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出站在身边的程不识腰中的佩剑,寒光一瞬,程不识始料未及,一脸错愕地抬起头看刘彻。
只听哐啷一声,刘彻并没有理会他,程不识的剑便被丢在了眼前的少年面前。
只听刘彻冷冷说道:“把剑拾起来,朕今天亲自教你,什么才叫尽力。”
“陛下!”身边的程不识赶忙上前劝阻。
“拾起来!”刘彻又轻呵了一声,不理会一旁的程不识,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的少年。
那少年瞥了一眼地上寒光凛凛的宝剑,脸色作难色,眼神沉了下来,却迟迟未照做,只是抬手又朝着刘彻扣拜道:“恕卫青不能。”
“你方才不是说你尽全力了吗?怎么,连剑都不敢跟朕比吗?”刘彻居高临下,睥睨地望着他。
少年依旧颔首低眉,面不改色,恭敬答道:“卫青可以接受陛下任何重罚,但羽林诸将皆为陛下护卫,请恕卫青不能辜恩负义,更加不能以国之兵戈剑指君王。”
偌大的偏阁中,少年的声音显得低沉却稳重,一字一句都清晰得让旁人背后的汗毛直立。
一个小小的羽林卫,惹得当今圣上大动干戈,居然还言之凿凿,违抗圣意。
周围的郎官皆低眉以待,莫敢做声。生怕若是这卫青再这般执拗下去,只怕今日是很难活着走出这偏阁,反而还连累了羽林诸将。
程不识耳后冒出了微微的细密的汗珠,望着刘彻轮廓明细的侧脸,他一双难以揣度的眼睛如利剑一般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低眉扣手的的卫青。
“好一个卫青。”刘彻沉默了许久,忽然莫测地轻笑了一声。
他转身,脸上方才的肃杀消弥殆尽,墨玉一般的眼眸打量着一旁的面色略显惊慌的程不识,笑言道:“程将军方才在角楼上问朕这羽林卫有何不妥,朕答你,朕的羽林卫起码得像周亚夫的细柳营一样,如今看来,朕的羽林卫,其中确实不乏这样的将士。”
“这骑射功夫不好可以练,但若无忠军卫主之心,试问又有谁敢和这样的同袍上那生死战场,又有谁会去听从这样的将领发出的指令。”刘彻说着,转眼望向身后诸将,正色道:“传朕的旨意,分麾下炙,饷宴兵士,以示朕犒赏羽林之意。”
“谢陛下赏赐。”阁内羽林诸将皆扣手拜谢道。
刘彻斜着眼睛望了一眼一旁一个低着头的羽林中里负责文案的郎官,抬起脚来,一脚把方才佯装愠怒时摔在地上的卷册踢到了那郎官跟前,低吟一句:“加分。”
那郎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拾起卷册,举过头顶,答道:“卑职领旨。”
一旁的程不识汗颜,如此大动干戈,可那里是要罚,分明就是要赏。怪不得陛下要点名跟一个普通兵卫过不去了。
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何刚才刘彻要把自己腰中的佩剑丢给这个卫青。
他曾任太中大夫,多次任边郡太守,奉命屯兵边境多年,保家卫国,怎么说也算是大汉威名赫赫的将军。何况自己现在是长乐尉卫,手握长乐兵卫,这将军的宝剑怎可被他人轻易出鞘。
陛下虽然年轻,但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他正思忖着,身边的刘彻转过头看向卫青,声音比方才的肃杀要和婉了许多。
“卫青,把剑捡起来,还给程将军。”
“诺。”少年拜手,忙弯腰双手将身边寒光凛凛的宝剑捡起来,才站起身来,依旧低头颔首,十分恭敬,双手将宝剑道程不识面前。
程不识还未抬手接过,谁知刘彻竟先一把将卫青手中的利剑接了过去,抬手高高扬起仔细端详了一阵,唇边不禁轻笑道:“程将军的利剑,朕今日算是见识了。现在留守在长安的将军中,也就只有程将军是真正的跟那些胡虏交过多年手的。素闻将军治军严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军队固若金汤,匈奴久攻不破,将军久战不败。朕心中甚是敬仰,朕的羽林,也想交由将军把一把关,传授一下经验。”
说罢将手中宝剑顺势交给了眼前的少年的双手中,少年没有做声,恭敬接过。
程不识此刻才明白了刘彻的用意原来在这里。
留守长安的将军之中,若说与匈奴人是老对手的,除了他程不识却又没有其他人了。李广将军此时已经奉命驻守雁门去了,自己留守宫中,做了太皇太后窦氏的长乐卫尉。
虽说是卫尉,但太皇太后确实通过自己与汉军各部取得联系与管辖,她一个深宫之中的妇道人家,军队的事情,自然许多事情不方便出面的。
可匈奴连年袭扰,并没有因为和亲与馈赠有丝毫要消停的意思,边境本也缺乏他这样有带兵经验的将领,可太皇太后将自己留于身边,也是为了方便管控三军所做的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
若说治军,自己虽然与李广将军的理念相悖,也不像李广将军作战那样勇猛,战绩显眼,但军队纪律严明是出了名的。
他程不识带领过的军队必分成部伍,有职责明确的层级指挥系统。他的军队虽以步兵为主,行军很慢,但却很坚实。凡是他率军作战,前面必有斥候,左右也一定有掩护,各个部伍只见穿插呼应,互相照管,安营扎寨也有自己的一套章法。
因此军队行进起来,全军一鼓作气;扎下营来,敌人袭扰,却也不能冲散。虽然没有李广那样的显耀的大胜,却也从未有过败绩。
但他毕竟是长乐尉卫,陛下叫他插手自己羽林卫,可见也是对于太皇太后交付虎符的一种回礼,以示祖孙一心,相互信任,他程不识自然不能拒绝。
程不识不禁转眼看向一旁双手拱剑,低眉恭敬的少年,看他方才被陛下一通逼问,面露难色,想必也是不知情的。
他年纪虽然轻,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稳镇定,没有一般年轻人的轻浮躁动,眉目倜傥,温润的眉眼下隐隐藏着几分微微露出的锋芒。
程不识阅兵无数,如此少年,说不准真是一个好苗子,心中不禁苦笑,这又哪里是赏啊……
这分明就是大赏。是帝王的提携。
这让程不识不禁揣测起了眼前的少年的来路。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让他这样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郎君,入得了刘彻的眼睛。
程不识抬手接过少年手中的宝剑,一把插入自己腰间的刀鞘之中,那少年没有抬眼打量他饶有兴味注视的目光,依旧沉着这恭敬低眉。
程不识将军不禁嘴角轻笑,转身拜手对刘彻道:“陛下谬赞了,老臣尽力而为便是。”
“今日是重阳佳节,朕现在就有劳将军替朕分麾下炙,犒赏羽林诸将,如何?”刘彻的脸上依旧是难以捉摸的笑意,拱手指向角楼之下正在操练的羽林将士。
“末将领旨。”程不识垂眉,朝着刘彻扣手,转身对着阁中的羽林郎官道:“诸位羽林将士,皆随程某移步台下。”
“诺。”阁中诸将亦以军礼回之。
程不识身先士卒,向刘彻告退,转身大步流星的出了偏阁,阁中诸将也紧跟其后。
卫青人微言轻,自是等诸位将领结队而出后,最后一个才敢动身跟上。
他转身正要跟出去,谁知,身后人突然沉着嗓音低吟了一句。
“卫青,你留下。”
卫青微怔,不禁停下了脚步,虽然心中忐忑,却也只得转过头来,向着身后人恭敬一拜道:“请陛下指示。”
“先把头抬起来,看着朕。”那人忽然说。
“卫青不敢……”
“你今日是要违背朕的旨意几次?”那声音说不上轻缓,也说不上严厉,似乎听不出情绪,却又让人难以违抗:“把头抬起来。”
卫青颦了颦眉,缓缓地抬起头来。
仿佛漫天星辉映入墨玉之上,目光交汇的瞬间,似乎又光火闪烁。
君臣第一次四目相对之时,竟是一片的沉默,阁中气氛凝结。
忽然眼前人嘴角一撇轻笑,望着他道:“可想起来了。我们曾经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