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风吹得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我几次试图回忆我遗失的哪段记忆,那感觉是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无论如何呐喊,也发不出一丝声息。

我眼里的泪似乎流干了,靠着这辽阔的草原之上,唯一一棵挺拔的树木下,费力地挺直身子坐着。

身边的人似乎没有发现我衰弱的气息,静默着望着如同被洗过一般清澈的雨后初霁的夜空,就像那逝去之人的眼睛一般。

他的气息似乎从没有因为离开而消失,一直一直在这草原上的风中流淌着。

靖王带回了他今日出门时候还穿的衣衫,他说那是他唯一能搜寻回来的王孙的东西。

我不禁伸手去触摸它上面的褶皱,眼眶忽然又再度湿润,滴答滴答地打湿在上面。我赶忙用手拭去,声怕弄掉了他最后的一丝气息。

我问靖王,可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颦蹙着眉头,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王孙他天生要强,定也不想我们看到他走时的样子。只此衣冠,了以为冢。”

说着,他忽然站起身来,也不顾自己的一身锦衣华服,蹲下身去,任凭泥土沾染他满身的绫罗,用随身携带的剑鞘刨出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来。

他脱下自己外氅,铺在土坑里面,隔绝了潮湿的泥土,才将王孙的衣物叠得工工整整,稳稳妥妥地放了进去,用他的锦缎大氅仔细围好,不让一丝泥土沾染到他。

最后,他竟自己随身的宝剑也葬了进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柸又一柸的黄土掩上。

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就此落成。

汉人视死如生的习俗在这里并不适用。

想想今日在平阳侯府看到的那些声势浩荡的豪奢的陪葬,与之相比,这荒山野外,寂静无人的地方,一柸黄土,一缕遮阴,如此简陋的衣冠冢,显得那样的寒酸。

他一声鲜衣怒马,如朝阳般璀璨,如今却也只能委屈在这一尺方格之间了。

大娘的离开,是我第一次经历生死两隔。

那像是那样遥远的事情,我自己也从未仔细想过,可她在我的怀中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那种明明在手心,却又眼睁睁看着它每分每秒都在逝去的感觉,当真是难以言喻。

她阖眼长逝,我的世界在瞬间就倾覆了。也从那一刻起,我才了解死别之痛。

而王孙的离开,却像是一个我依赖的温暖的人,生生地消失了一般。

没有一点踪迹,也寻不出一点的端倪。

虚虚幻幻,好不真实。

他是怎么走的?他最后说了什么吗?

我甚至不敢去想象他离去时的画面,我无法想象如此俊秀高傲、盛气凌人的他,在面对不可违逆的命运时,也像是一只翱翔的苍鹰折了翅膀,从苍茫的碧空陨落。

一瞬而逝,如一闪即逝的荧惑。

他还那样的年轻,还有那样多的远大抱负没有实现。

他还有爱的人。他还有爱他的人。

都未能一一做出交代,好好地道别一番。

想着想着,我的头更加痛了起来,脸上烧得滚烫,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可眼睛却只能直勾勾地望着那小小的土包,眼泪还一直地落。

身边的人一直沉默着,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他与王孙之间的感情真切,此时的悲痛定是比我还要深刻。可是他却只是不发一言,像是依然接受了他离去的事实了。

他是他的十哥,他们相识总角,一直相互陪伴扶持,在家国天下前豪情壮志,在国仇家恨前同仇敌忾,感情笃定,定是旁人多比不得。

士为知己者死。

而他的知己者,已经赫然远去了。

仿佛日夜凝视的群星闪耀中的一抹闪烁,那瞬光芒沉寂了下去,没有人发觉,也没有人记得,自然更是没有人能体会他的伤悲。

想必他心中着实伤悲吧。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能选择隐忍的沉默。

幸好我是女子。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追随王孙一路来到这片草原上。

他曾自己幽幽叹道,此生只愿常伴君侧,纵是身前遭万人唾弃,生后为史书苛责,也丝毫不惧。

为何如此,他的心愿竟然也不能如愿呢?

而这一切,却都是因为我。

因为一厢情愿的执念,因为我一意孤行地勉强。

“靖王爷……”我忽然开口,身边闻声转过脸来,一双沉寂的目光望着我。

“如果不是我的执拗,如果我开始接受您的安排……”我只觉得我字字泣血,胸口一阵钝痛,眼泪悄无声息,潸然而下:“王爷,这是老天对我地惩罚吗?是我害死王孙的,是我……”

他沉默了许久,抬手一把将我拉近他坚实的胸怀中,须臾才开口:“就是没有你,他们也能找出千百种借口来治他的罪。这件事都怪我,怪我一时大意,思虑错了。是我最后害了他。”

我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头痛欲裂,意识甚至有些混沌了,喉咙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日你们遇险,我原本以为是因为围场上的事情,王孙那样迅速地收拾了残局,实则拂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我以为那天的人是她老人家派来的。可我日防夜防,也万万没有想到,那些人竟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知道是谁了。

须臾,他哀伤地轻叹一声:“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也没有保护好你。”

说罢抬袖,轻轻抚了抚我凌乱的额发:“你知道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吗?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我脑子不清醒,身体也着实乏力,只能靠在他的怀里,他的胸怀很温暖,胸音笃笃,让我忽然想到了那个人。

他也曾经这样轻轻地帮我拂好凌乱的额发,他也是这样温柔死与我说话,他也曾说他要照顾我,一辈子。

我眼角又滚烫了一片,轻声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这些吗?”

他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额发,轻声在我耳边呢喃道:“你还有我。若我连你都照顾不好,王孙就更要恨我了。”

他如此一句,又在我心上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疤。

他却在此时,轻轻扶起我的快要散架的身体,轻轻捧起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满脸的泪水,幽幽地开口:“之前在甘泉宫中,我与你说的不清不楚。现在,我当着王孙的面,郑重地再问你一次……”

他柔软的指腹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目光再一次与我相接:“我想代王孙照顾你,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我可好?”

我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不发一言。忽然抬手轻轻掰开他捧着我脸颊的手指,转过脸去,躲避了他凝视的目光,迟疑了片刻,忐忑地轻哼了一声:“好啊……”

多么熟悉的一句回答。

当建章宫前,我红着脸向他告白,问他,我长大了以后,可不可以嫁给你?

他也是说,好啊。

好啊……

如出一辙的语气,一字不差。

我终于体会到了,他那时的心情了。

草原上的风真烈啊,只是初秋的风罢了,为何会如此萧索,似乎想要带走我所有的温度一样。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滚烫,可却越来越冷,不禁抬起手来拽紧自己的领口,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竟已经不禁颤抖了起来。

身边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道我的异样,悄然凑了过来,轻轻拥住我的身体,带进他宽阔又温暖的怀中:“你可是当真的吗?”

我感觉自己的血脉都结冰了,脑海了全都是那个人的眉眼神态,一举一动。

他说,阿鸾,我会守着你一辈子的。

他说,阿鸾,这辈子只要我在,都抱你下马。

他说,阿鸾,我这样的笨,你可会怪我?

阿鸾,阿鸾……

那簇我赖以生存,想要无限靠近的火焰,终于结成了冰。

我头痛欲裂,仿佛那扇记忆的门已经封死,再也透不出一丝光来。

我的意识也模糊了,只觉得身后似乎是一派的温暖,仿佛被朝阳熨帖着后背,急于驱散那梦魇一般的一抹身影,连忙抓住面前人手臂,不假思索地说:“王爷,我知道您家里已经有好几房夫人了。阿鸾会安分守己,绝不给您再添一丝麻烦的。我吃的不多,也会干活,还会……”

我说着说着,自己也愣住了。

身边的人沉默着望了我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本王娶夫人是用来疼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仓皇地抬起头来,却只见他目光幽幽地望着我,透着失望的神色。

我微怔,胸中一片悸动。

他的目光凛然望着我:“我不想强人所难,你可想好了,若是决定,我今日就可以娶你过门。”

我脑海里一片混乱,感觉一阵剧痛在脑中炸响,眼前天旋地转,忙抬手抱住自己的额头。

身边的人见我的反应沉默了片刻,不禁苦笑了一声:“从未想过,我竟然会被你拒绝两次。我也是,竟和你一个小丫头当真了……”

须臾,他又望着那矮矮的衣冠冢轻叹道:“本王知道了,你的心里只装的下那个卫青。只要他以后能照顾好你,其实也都是一样的。”

如此一句,仿佛又在我的伤疤上撒上了盐。

我艰难地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痴痴望着矮矮的黄土堆砌的衣冠冢,不由心如刀绞,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那是譬如朝阳一般璀璨的王孙,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一点念想了。

须臾,我抬起头来望着苍茫的夜色,星河漫漫,热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轻声说:“我不会再和他在一起了。”

身边人侧目看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能对不起王孙……”我只觉得心上被划开狠狠的一刀血淋淋的口子,而我只能隐而不发,任由它慢慢在心底里溃烂:“是我的执念害死了王孙……”

他忽然一把箍住我的肩膀,硬生生将我拽了过去,险些就要把我原本就仿佛快要散架的身体拽得七零八落。

我的意识已经被这冷风吹得模糊了,面如死灰地望着他眸中的熊熊烈火,恍惚中听见他说:“我不是说过吗!害死王孙的不是你,是孤,是孤让他去找的……”

我只能隐约看见他脸上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浓重的悲痛,可却又将一腔悲愤强忍着咽了下去,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是孤让他去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都是孤的错。他带你出来,就是希望,你能和喜欢的卫青在一起。”

我只觉得浑身滚烫又冰冷,眼泪朦胧地望着他,头也越来越沉,意识也模糊里大半。

“是吗?”我苍白地一笑,强忍住心中的隐痛,头痛愈演愈烈,天地开始倾斜。

终于在彻底模糊了最后的意识之前,我用我仅存的力气,道出了那最最残忍的真相。

“可是,他喜欢的人,一直都不是我。”

话音刚落,眼前便陷入了浓重的黑暗,重重跌入了他的怀中去了。

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残忍的梦,若我能再彻底失忆一次。

等光芒再来临时,噩梦是否就都会醒了?

让一切如初。

一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