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浴兰节的夜晚,满城的灯火似乎都被点燃一般。

长街之上,灯火如同一条蜿蜒的长河,一直蔓延至人海的尽头。我被阿青拉着,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亦步亦趋地前行,他的手掌温暖宽厚,将我的手紧紧包裹,我心中暗自希望,这条长街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灞川之上今日原本有龙舟表演的,本想带你去看的,可惜是到府上一问,才知道你和阿说出去了。”突然他在我身边轻声开口,喧闹的长街之上,他如此低声的一句,我竟也听得字字分明。

“不不不,与阿青你这样在这样热闹的夜市里走走也好。”我连忙答道,却有脸颊莫名地微微发烫,不禁低下头去喃喃:“上一次我们两个在一起,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什么叫你们两个?你把我和阿瑶姑娘当什么了?”身后立马出来一句不合时宜的打断。

我嫌恶地回过头去瞪一直跟在我哥阿青身后的韩说,愤然道:“少爷,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硬要跟来?”

韩说见我不悦,反而更是畅快了,故意道:“你们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带上我?”

“不识时务。”我暗暗骂道。

“丫头,你说什么!”

我边走边向着韩说做了一个鬼脸,却一把被阿青拽住,我仓皇之间回头,只见他拾手拿起旁边摊贩上的一个赤白彩造如囊,绣着芙蓉,彩线搐使如花的香囊,端详了许久,似乎甚是满意,转过头来轻轻地挂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我低头看着胸前的芙蓉香囊,拿起来一闻,只觉得一股草木的淡淡的幽香。

“驱虫避疾的小玩意。”他低眉又帮我把香囊戴正,仔细端详了一阵,似是十分满意,才从衣袖中取出铜钱递予一旁的摊主。

韩说立马凑了上来,也佯装端详了一番,不怀好意地一笑,继而嘲讽道:“只听说,浴兰节前,姑娘家为表达心意,要精心绣一只香囊送给少年郎君佩戴。怎么现在世道算都倒过来了,现在都流行男人给女人送香囊了吗?还有阿鸾,你的绣活能见人吗?”

我正要反唇相讥,阿青浅笑着回过头去对韩说道:“阿说,你何不也选一只送给阿瑶姑娘。”

韩说的脸在幢幢的灯火中也看得出霎时间红了大半,转过头去看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身边的绿曜,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冰清模样。

我暗自勾了勾阿青的手,他轻轻蹙眉,不明就里地低头看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我一把拽着从人群的缝隙中,逃离了发愣的韩说。

我拉着阿青一路上跑得欢快,他跟着我,瘦削修长的手指渐渐地把我的手攒紧,直到把我的手稳稳地握入掌中。

我们沿着长街,在喧闹的人流中跑了许久,转过头去如海的人群中再也看不到韩说和绿曜的影子,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为何要这样急匆匆地跑开?”比起我的喘息连连,身后的人却依旧气息沉着,轻声问道。

“成人之美啊。”我回过头去,因为一路的狂奔让我的脸颊显得更加滚烫,在遇到他眼眸的那一刻,只觉得整条长安街上璀璨的灯火,似乎都在他静静注视着我的眼眸中闪烁着。

我恍然间竟觉得,只在那一刹那间,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都在瞬间都凝固不动,耳畔的喧嚣声也渐渐沉寂下去。

时间伴着夏暑的一阵清风安详地从长街之上缓缓流淌而过,我眼中的星火再一次被什么点燃了。

他嘴角温柔的浅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仿佛这仲夏时节拂过耳边的一道甘甜的清风,沉寂又璀璨的眼眸中星海汇聚,盘踞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里。

我发觉的呼吸,浑然间竟比方才更加急促了。

他忽然轻轻抬起手来,将我耳边凌乱的额发轻轻拂道耳后,那动作轻得仿佛于枝头摘下一朵枝头含苞欲放的花蕾,我竟顿时觉得,自己的耳鬓似乎真的生出一朵芙蓉花来。

“是谁给你穿的这身男儿装扮?”他的声音如同夏夜里拂过柳叶间徐徐的风声一般温柔。

我脸上的热气又晕了上来,慌乱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这身男儿衣衫:“怎么?是不是不好看?”

“没有。”他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伸手轻轻将我胸前的芙蓉香囊扶正:“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那你为什么一直笑?”我又问道。

他抬眸看我,顿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只是竟突然觉得,看到你如此欣喜的样子,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这样一说,我忽然鼻子一酸,才发觉自他入宫,我们也许久没能像今夜这样呆在一起了。

他每次来韩府也是匆匆看我一眼,没两个时辰便又匆匆赶回宫中去了。他公务缠身,原本抽空来看我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虽然不舍,却也不敢怨怼什么。

像今夜这样,与我而言,已是十分珍贵的了。

“小公子,可要个胡头面来戴戴吗?”耳边忽然响起一声。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身边的小摊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用油彩绘画的面具,摊主是一个中年大叔,一脸喜笑颜开地取了一个画着白狐面的面具递给我:“都是从关塞那边淘换回来的胡人的玩意,最近在城里可新奇着呢。小公子长得清秀俊俏,戴这白狐的最为贴合了。”

我抬头举目四望,却见迎面而来的人中,确也有不少男男女女带了形形□□的面具,顿时也来了兴趣。

“我不骗你,最近城中可是流行的玩意呢。”摊主又在我身边附声道:“姑娘公子们都爱戴这个玩,今儿浴兰节灯会这样热闹,小公子何不也带一个去呢?”

我望了望阿青,只见他没有言语什么,抬起手来拿过我怀中的面具,覆在我的面颊上,帮我系好后面的绑带后,又仔细地端详着我。

“怎么样?好看吗?”我焦急地问。

“好看。”他浅浅一笑,转身从袖中取出铜板来递给卖胡头面的摊主。

忽然前面欢声乍响,人群突然涌动如同川流不息的洪水一般,我没有站稳脚跟,忽然间被人潮拥着向前,我慌忙地回头看阿青,却发现阿青的身影已然在密密匝匝的人影中消失了。

我欲逆流而上,奈何身量不足,反而被人潮冲得更远。待一波人潮过去,我竟也不知自己是被冲到了哪里。

“阿青!阿青!”我慌忙间的叫喊声也被人潮的喧嚣声压得密不透风。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哪来的小狐狸?”我脑袋一懵,忽闻身边响起一声。

我爬起身来,抬起头头去,看到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婆婆正含笑望着我:“可帮帮老婆子我把这些角黍都收起来?”

我点了点头吃力地爬起身来,只见她用一方花布铺在青石子地板上,上面放满了用嫩绿的阔叶包裹成三角块状的东西。

我看着她缓缓地将一地的“角黍”缓缓地收进一个小竹篮子里,许是年纪有些大了,动作确有些迟疑。我赶忙跪其身子,帮着她把一地角黍收进她的小提篮里。

“婆婆不卖了吗?现在街上还这样热闹?”我一边收整一边问道。

“我那老头子等我回去呢,天色不早了,老婆子我脚力慢,怕是回去也要折腾上半个时辰呢。”灯火摇曳着她花白的头发,氤氲着她皱纹密布的脸上慈祥的笑意:“我还当是个小少爷,原来是位姑娘。”

我慌忙地摘下面具,惊奇地望着她:“怎么婆婆听我说话便能听得出?”

“呦,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她惊呼一声,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角黍递给我:“婆婆年纪大了,可是耳朵不聋,眼也不瞎。给你一个角黍吧,小姑娘,包得时候我搁了蜂蜜在里头。”

我一怔,双手接过婆婆递来的角黍,只觉得一阵清香飘然而出,抬起头问:“原来角黍是可以吃的?”

“当然是吃的。”她微笑着慢慢帮我剥开,阔叶包裹之下的原来是一团白玉一般的糯米团子:“姑娘难道从来没吃过角黍吗?”

我摇了摇头,慢慢低下头去咬了一口,只觉得唇齿间一股禾木清甜。

忽然,她又从腰间拿出一个酒葫芦递给我:“喝几口雄黄酒吧,去百毒,避百邪的。浴兰节除了要吃角黍,还有就是一定要喝这雄黄酒。”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酒葫芦,拿起来咕咚喝了一口,只觉得一下被辣到了嗓子眼,老婆婆在一旁又劝我多喝几口,我禁不住便又强行饮下了几口。

脑袋一懵,脸上似乎着了火,忽然觉得脚下有些虚浮,头顶上的天也跟着旋转起来。

一只粗糙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我的手腕,那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姑娘,可愿意去我家里坐坐呢?”

我意识开始有些混沌,却还是努力摇了摇头,:“我……我还要去找阿青?”

“姑娘随我去,阿青说不准也在我家里呢?”

“什么?阿青他在……”我的意识已经混沌不堪了,脑子里也似和了浆糊似的一般迟钝了起来。

那只手紧紧抓着我,似是要把我向哪里引去。我脚下踉跄了几步,顿时也失去了自己的意识,竟跟着她向前晃了几步。

“阿鸾。”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同茫茫混沌中忽然中突然乍响的一声惊雷。

方才还抓着我的手忽然间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晕着熟悉的松木气息的怀抱。

我恍惚地转过身去,遇上了那双清亮如湛夜星辰的眼睛。他像是挂在天南的启明星一般,让我消失的意识渐渐地回旋。

“你喝酒了吗?”他的声音如同轻轻的夜风划过我滚烫的耳畔。

“是方才的婆婆,她说浴兰节就要喝这酒……说是去凶避疾……”我的口齿已然因为那壶雄黄酒变得不那么清晰起来,说气话来竟像是在梦呓一般:“阿青,是你吗?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似乎向我的身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许久才伸出手来,温柔地拢起我的脸颊:“是我。我哪里也不去。”

“真的?”

“真的。”

那一瞬间我恍然间感觉回到了初到平阳时,我与他两人一马遥望着翡澜阁璀璨灯火的那个宁静的夜晚。

那晚的夜风习习,也是如今夜这般拂过我微微发热的耳鬓。

他伸开手臂把我从马背上一把抱下来,温柔的心跳声在我的耳边逐渐清晰起来,他说:“只要我还在你身边。这辈子,我都抱你下马。”

我已然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不自觉地踮起脚尖,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他的身量太高,即便是我努力地点起脚尖,也只能勉强够到他的下巴。

我便就在我所能及之处用力啄了一下,嘴唇贴上他如玉般冰凉却又瞬间触手生温的皮肤。

“你要记得……你可都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