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偎着温热的火炉,在韩说的身边睡着的。只觉得行帐中悠悠的檀香让人眼皮沉重,温热的气氛也让人生出倦意来。

我感觉到韩说在我的身边走动的声音,也感觉到他把一方毛毯轻轻地盖在我的身上,但我却丝毫没有反应。

昨夜临行前在侯府中,我整夜都没怎么睡好。想着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侯府,还不知去向哪里,说不定又会与阿青失了联系,不免心中忧闷,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了个把时辰。

但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虽说是与王孙见的第二面,他的言行虽然十分轻浮,举止也不怎么着调,但我竟对他莫名的信赖。这种信赖足以让我放下戒心,在他的营帐之中酣睡起来。

虽然他远没有阿青那样温柔持重,举止轻挑,言语轻浮,却又目下无尘。但这种感觉,竟有些像我初见阿青的时候。

说不上缘由,莫名而来的信赖。

他比阿青应是略长些年纪,可是行为举止却更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信他。

我既信他,自然也信韩说。

不知是过去了多久,突然感觉门帘轻动的声响,屋外的一袭冷风轻轻袭来,让我不由微微颤栗,慢慢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面前的韩说早已退下了一身的长衫,换上了寒光粼粼的铁甲。

他腰间配着长剑,逆着光望着我,身影颀长又俊美,看起来倒是显得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醒来了?”看我身来,又迅速放下了门帘,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身上的盔甲“哐当”作响:“你睡得还真沉,有一个时辰了。”

我揉了揉眼睛,问道:“王孙还没有回来吗?”

“我哥跟着陛下,去林子里去狩猎去了。听说今天的上林苑特意放了许多生猛的猎物在林中,刚才派我领着行帐周围的侍卫也都跟过去保护陛下与王公的安全了。你倒是睡得久,我这一去一回,你竟都没有发现。”说罢他抬手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我。

我接过,抿了一口,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半晌,不由笑道:“你这一身,倒是十分好看,看起来英气逼人,倒像是个大将军一般。”

“哪里像什么将军啊,你有逗我开心。男儿家换上戎装,自然比平日里要英武精神一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了扯腰间的长剑道:“这剑是去年生辰,我哥送我的。我就盼着有朝一日,我能带着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他正说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似乎其中还有女人的声音。

韩说侧耳仔细听了半晌,转过头来对我说:“大概是平阳侯曹寿和公主。”

我听了心中漏了一拍,因为自己私自跑出的侯府,听到“公主”二字,大约还是有些心虚的,忙问:“为何公主会来这里?”

“平阳侯的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曹参,那也是跟着先祖真刀真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英雄人物,可是到了侯爷这一辈,也算是家门凋零了。侯爷打小身体就不好,骑射自然比不上一般的王公,像这样的。自从公主嫁到侯府以后,似乎侯爷也开始想要为公主挣些面子,开始跟着王公们来围猎了。可是他毕竟身体底子不好,这不,据说今日林中野兽生猛,公主怕他逞一时意气,就跟着来了。这不,估计侯爷这又是要闹着去林子里了……”

我不由想起那日在马厩,侯爷醉酒后对我糊里糊涂说的那些话,我虽然听不懂全部,但也能感受到侯爷心中的苦闷,轻声说:“侯爷也是不易,可见他是真心待公主的……”

“相闻公主原先是有一个意中人,可是碍于身份有别,终究还是嫁给了侯爷。据说那人原先是公主的侍卫,精于骑射,后来束发从戎,守边卫国时战死疆场了。”

原来如此,那日侯爷絮叨着说的那个,与阿青十分相像的,便就是那个人了吗?

怪不得那日在马厩,公主听我喊出阿青的名字时候,神色竟有些许的恍惚,怪不得她与锦师傅那样激辩却也为真的动怒……也怪不得,她对阿青如此的器重,为他绸缪铺路,先是安排他跟在侯爷身边,命人教他骑射,授他诗书,后来有安排他进了宫中。

“阿鸾你怎么了?”韩说突然抬手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我恍惚地抬起头看他,他看我的样子,不由轻笑:“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么总是心事重重,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家。”

“有吗?”我方才是有些恍惚,现在才收住了心神。

“我先出去看看。”韩说说罢起身,又提剑出了营帐。只听见屋外似乎又是一阵纠缠,再来就是笃笃的马蹄声,韩说挑帘进来,望着坐在垫上的我说:“还是拦不住他,这不,派了两个骑郎跟。要我说,侯爷这性子,以前可没有这般倔强的。”

我没当一回事,韩说也坐下来,继续翻动案几上王孙留下来的草图,时不时还拿着手中的长剑比划一二。

我坐得有些乏味了,便又爬起身来,在帐子里来回溜达,可是这帐子着实是太小的,来来回回地,倒惹得韩说也烦了起来,放下手中的草图,抬起头来看我:“你就不能安分一会儿吗?要不,我带你出去透口气吧。反正行帐现在也没什么人了。”

“不用。”我赶忙说、若是撞见公主,那不是又会被揪回侯府去了。

“可你总这么走来走去,看得我也眼晕啊。”韩说望着我,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不然,你陪我下棋吧。”

说罢,推了推桌上一个木盒子,把里面的棋子抖落出来。我跑上前去,定睛一看,倒是各色的雕塑成形的棋子,一个个栩栩如生。

韩说铺开棋谱,摆好棋子,我坐在他的对面,听他给我讲着这棋的玩法。

“就在这咫尺的棋盘之上,兵戎相见,倒像是在战场上了一般。”我叹道。

“却非只是如此而已,奇兵绝谋,兵者诡道,全在这个方寸之间了。”韩说说罢,抬手落子:“落子无悔,来吧,阿鸾。”

一炷香以后。

韩说望着残局皱着眉头,又抬起头来,一筹莫展地望着我:“阿鸾,你老实说,你之前是不是会玩的?”

我抬起手来,敲掉他的一颗棋子:“以前常看阿青和锦师傅玩,不过我这也是第一次。这颗我要吃掉了……”

“喂喂喂,等一下……”韩说急忙抓住我的手:“你容我再想想……”

“不是方才你说的,落子无悔吗?”

“可是你也没告诉我你这么会玩啊?你这丫头真是十分阴险啊!”

“你不是说了,兵者诡道吗?”

“韩少爷。”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侍卫急冲冲地跑进来:“后面的藩篱破了一个大洞,有林中的猛兽被跑入到了行帐中,正在四处作乱?”

他话音刚落,便传来帐外的一阵骚乱,间或还有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糟了,公主。”韩说赶忙起身,又看着我急忙说:“你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说罢,提剑跟着那侍卫匆匆出去了。

我急忙起身贴着门帘,听着帐外的动静。不一会儿便听到帐外传来刀枪剑剑戟之声,还有女人的哭喊。

我想那必定是公主的侍女在慌乱之时发出的,想想此时帐外的情形自是危急万分。正揪心之际,却被屋外的什么东西直直地冲进来,撞倒在地。

我感觉脑仁一懵,迷迷糊糊中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副苍白獠牙晃在眼前,随即便听到韩说的呼喊。

我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一双手从地上拖起来,看到的是韩说的面庞,和他手中凛凛带血的刀剑。

“阿鸾!你还好吧。”

我缓了缓神,方才的眩晕才减了半分,定睛方才看到躺在自己面前的一具野猪的尸体。幸好那野猪还未长成,体型也不大,不然,我定会被它这一脑门撞死不可。

“外头到底怎么了。”我轻抚着额头,伸手抓住韩说的手臂。

“不知道是谁破坏了后面的藩篱,方才守卫都被调去陪伴陛下了,侯爷出去时,也调派几乎是最后一拨的侍卫,只留了几个守卫公主。不知道怎么的,这些畜生跟发了疯一样涌入行帐来……阿鸾,你的额头好像青了一块。”

我听他这样一说,才抬手去摸自己的额头,痛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没事……刚才只是撞了一下,我没有事的,你快去保护公主。”

“公主那里已经有人守卫了。”韩说望着我:“还好猛兽数量也并不多,只是造成些骚乱罢了,现在已经在善后了……撞倒你的那只,也是漏网之鱼。”

“那就好……”我有些吃力地从韩说的怀中爬起来,仔细地看着身边躺着的那只野猪。它的鲜血溅在了我的衣衫之上,赫然的猩红色,叫我有些作呕,韩说赶忙唤人进来,把那头猪抬了出去。

“为何这些猎物会突然骚乱成这样?”韩说皱着眉头,反复在想方才的事情:“猎物平时里应该是不敢接近人的行帐的才对啊。”

“你方才不是说,后面接着山林的藩篱被人凿了一个大洞吗?”我捂着额头,轻声道:“会不会是被人引进来的?”

“上林苑的猎物品种数量都是登记在册的,若要说做手脚的话……”韩说抬起眼来望着我:“为何要趁着陛下他们进林狩猎之际,突袭空无一人的营帐呢?难道是因为公主……”

“不会的。你不是也说了,公主是因为担心侯爷才跟来的,若是提前计划好的,又怎会计划好公主会正好在这里?”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还好,公主没有什么大碍。好在她身边跟着那样厉害的一个骑郎。”韩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望着我眸子一亮道:“平阳侯府还当真是藏龙卧虎,方才那小哥也就跟我年纪一般大。我进去时,正好瞧见他一箭就贯穿了一只野猪的眼睛,腾空一脚就踢倒了另一头。身手干脆利落,怕是比起我哥来,都不会逊色分毫。不过,做个骑郎还真是可惜。不过看得出,公主似乎很器重他的样子……”

我一怔,侯府中的骑奴,身手好年纪又与韩说相仿的,便只有阿青了。又说公主十分器重的……我竟也再想不到他人。

莫非真的是阿青?

莫非真的是他?

可他有怎么会来到这里?

想到这里,我急忙扯着韩说的衣袖道:“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韩说,你快告诉我!”

“你怎么好奇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郎,个子跟我差不多的样子,不过身手比我好太多了,公主是唤他什么来着……”韩说仔细地回忆着,忽而霍然开朗道:“哦哦噢噢噢噢,对了,是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