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听着他的话,久久凝神不语。
锦师傅不再看我,转过头去,深邃又锋利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看起来都面色沉重,相视无言,忽而,锦师傅又冷声逼问了一句:“回答我。”
阿青颦着眉,依旧毫不言语,似乎这当真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
我看着他面露难色,心中不忍,也着实不知道这位他最最敬爱的锦师傅,为何总是要这样为难于他。
我鼓足勇气,转过头去,目光凛凛地向着锦师傅,厉声正色道:“大叔您休要逼他,不管他究竟是郑青,还是卫青。都是我的阿青。”
“屁话。”他斜眼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满脸的不屑一顾。
“姓什么有这么重要吗?阿鸾不也没有姓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阿鸾依旧是阿鸾……呜呜……”
我正滔滔不绝、大放厥词,身边的阿青慌忙间,扑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缓缓地拖进他温暖的怀中,用他坚实的下巴抵住我的头顶,急忙对大叔解释道:“师傅休要听她胡说,就只当她是童言无忌……您看看她,根本还是一个小孩子,她什么也不懂,您千万不要当真。”
锦师傅如同刀刃一般的浓眉轻横,方才因酒意浑浊的双眼又变得清澈,既而炯炯有神了起来。
他狐疑地看了看阿青,又转眼盯着我,沉默地打量了半天,方才正色道:“什么也不懂?我看她懂的挺多,方才还跟我谈什么君子……呵呵,君子之道,你这丫头又懂些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我目光灼灼地盯着锦师傅,想要与他争论,可是阿青制着我不得动弹,只得张牙舞爪地在他怀中拼命地挣扎,伸手想要掰开他紧紧捂着我嘴巴的手。
阿青只好拼命地抱住我的身子,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我咿咿呀呀了半天,怎么也说不出说不清楚一个字来。
锦师傅看着我们俩奇怪的举动,脸上的神色似乎更加狐疑了起来。
他把手中的酒坛子撂在地上,俯身蹲下来,斜着眉毛,轻瞥了阿青一眼,伸手指了指他怀中的我,厉声说道:“你把她松开,我倒要听听这丫头说什么?”
阿青皱着眉,怔了半晌才缓缓地松开了我。
他温暖的手掌一离开我的嘴巴,我立马直面锦师傅,脱口而出道:“孔夫子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反躬自省,无所愧疚,便是君子。孔夫子都自谦说他自己算不上君子,为何先生就敢自居君子,来教训我的阿青。我的阿青顶天立地,有情有义,不过被人情世事捉弄,无奈之下更名改姓,如此便就算不得君子?那请问,先生方才那样的粗鄙之举,可又算得上什么君子……呜呜呜”
我还没有说完,有被阿青一把捂住了嘴巴,死死地摁进怀中。
我像一只被惹恼的猫,虽然挣扎了半天也嘶吼不出个究竟,但依旧瞪着眼睛,气鼓鼓地望着眼前的锦师傅。
他似乎也对我方才的举动颇感些诧异,怔怔地望着我,沉默了半晌,方才转眼望向阿青说:“你以为我是那种鼠肚鸡肠之人吗?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丫头的言语,你小子捂着她做什么,松开。”
阿青皱着眉头,应声松开了我,对着锦师傅说道:“阿鸾她只是小孩子,师傅您就只当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若真要责怪,您就责怪阿青好了。”
锦师傅似乎并不想理会他,逐渐幽深的眼眸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似乎要将我看穿一般。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轻声道:“究竟是谁教给你这些东西。”
他这样一问,反倒是让我胸中一怔,头皮发麻起来。
方才一时义愤填膺,脱口而出的话,连我自己终究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学得的。
那样一段听起来似乎是高深莫测的圣贤之言,并不属于我的那贫瘠又有限的记忆。那扇记忆的大门的缝隙中似乎又透出了些许的微光,我聚精会神想要拼命去追溯那光亮的源头,它似乎被霍然死开了一个裂口,可是那扇门有突然被赌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了起来。
不禁额头深处又传来一阵隐痛,我正欲抬起手来扶住额头,却被身后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捂住了眼睛。
他的嘴唇就在我的耳畔,温柔滴轻声呢喃道:“不要想了,阿鸾。既然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如同一剂良药,让我瞬间如释重负一般,屏息凝神。
我深深地长舒一口气,脑中的郁结慢慢散去,杂念摒去。
我轻轻地抬手,拂去阿青捂着我眼睛的双手。
“这是怎么了?”锦师傅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和阿青。
阿青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颔首不言。
我知道他是不会说假话的人,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去回答锦师傅,毕竟这关乎着我的来历,现下还未得首肯能够留在平阳侯府,我的真实身份,始终都是一个隐患。
“这些话,我也记不得究竟是谁教的了。师傅只说,我说的是否在理。”我望着锦师傅,佯装一本正经地正声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有韩信,能忍□□之辱,亦能与张良、萧何,并称‘大汉三杰’。”
“阿鸾……”阿青在我的身后轻声呢喃道着,似乎想要止住我,却也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气息熨帖着我,温暖又温柔,用袖口轻轻地拭去我方才因为头痛而微微渗出的薄汗紧张地问道。
“又是谁教你的这些怪话?”锦师傅的脸色有些阴霾,他幽幽地望着我,忽而玩味地一笑,冷声问道。
我轻声道:“是我自己听来的故事罢了……阿青曾说他敬仰韩将军。”
“你说得倒是很好,可是韩信……并算不得什么君子。你可知,你所说的那个韩将军,最后的下场吗?堂堂战神,为高祖打下汉室江山,却只因帝王心中猜忌,妒其功高震主落得身首异处,殁于妇人之手。韩氏一门,满门抄斩。”锦师傅望着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握起手边的酒坛,饮了一口,目光炯炯地盯着阿青,轻笑一声:“大汉三杰……好一个‘大汉三杰’……怎么你这样的寄人篱下的草包窝囊废,也会敬仰那份金戈铁马,铁骨豪情吗?”
阿青低着头,面色深沉,轻声道:“只是心中崇敬罢了。”
“阿青他生性宽厚,张弛自若,自是不会落得如韩信那般的下场。”
大叔望了我身边的阿青一眼,不由又猛呷一口酒,冷声道:“你也是看得起他。不先说说,这小子有没有韩将军那样战无不胜的本事,倒先说他不会落得韩将军那般的下场……呵呵,你所说的生性宽厚,其实就是低眉顺眼,奴颜媚骨嘛。”
“师傅……”阿青低着头,轻吟了一声。
锦师傅突然放下手中的酒坛,抬起头,一双眼眸明亮如炬,正色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既然都被送出去了,又为何缘由一定要回来,究竟有什么事情忍不了?做了平阳府的家奴,我教习予你的那些东西,究竟还有何用处?为师对你,又还能指望什么?”
阿青沉默地片刻,头依旧低着,避开了锦师傅刀刃一般的目光:“锦师傅教于阿青的,纵使一字,阿青也不敢忘却……总是为人奴仆,也必当一生受用。”
“屁话,你少跟我扯这些!”
正在两人对视之际,马棚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锦师傅率先惊觉,即可松开阿青,伸手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马棚的栅栏猛响,有人狠狠地摔开来马棚的门,马蹄笃笃落地,似乎有人引马出栏。
我也仓皇回首,只听一声马啸,那声音有些熟悉,比一般的马儿长啸的声音要高亢几许。
似乎是青鸾。
阿青皱着眉头,凑过来,从栅栏的缝隙间,默默地观察着外面是否有异动。
“侯爷,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先出声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探过头去,从稀疏的栅栏的缝隙处,隐约看到一个身穿金粉纱衣、锦衣玉服傲然而立女子的身影,栅栏太密,距离太远,并不分明容貌。
只觉得,无论是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婷婷而立的仪态,与我所见过的女子都不相同,似乎天生犹如神助一般的威严庄重之气。
她的身后,一群侯府中婢女奴仆模样的人紧跟其后。
只见她昂首,望着怒气冲冲地牵着青鸾从马棚中走出的男子,沉着地悉心劝解道:“侯爷何须与灌夫那样的老儿置气,谁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样子,口无遮拦,不知惹出多少祸来。前些日子,酒后打了皇祖母的母家兄弟,要不是陛下有意保全,命他去做燕国宰相,他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侯爷又何须与他那样的莽夫计较呢。”
“我曹寿堂堂七尺男儿,祖上也是出自将门,居然被他数落成,只敢躲藏于公主的裙摆之下的懦夫,叫我怎还有掩面面对先祖。”那男子云冠玉爵,裘袍雍容,他昂着头,似乎对女子的话语并不理会,拂起如云的衣袖怒喝道,想要翻身上马。
谁知青鸾这马视乎太过高大,他并不适应,第一次翻身竟然未能上去马背。
只听马声愤懑不满,长啸着踱了踱蹄子。
“连你这畜生也敢戏弄本侯。”那男子似乎火气更大了,硬拽着马缰,使劲地往青鸾背上攀爬。
终于跨坐在了马的背脊之上,便急急地抽出马鞭来,狠狠地抽打身下的青鸾。
青鸾那怪脾气似乎也上来了,气得直跺脚,愤懑地短啸几声,开始摇着尾巴原地打转,似乎要把背上的人,从身上撂下去。
“侯爷,这马看着有些蹊跷……您还是快下来把。”旁边的马奴急忙劝道,马上的人似乎也有些心虚,死命拉住缰绳,想要将马停下来。
但青鸾似乎并不理会,愤懑地踱步顿蹄,原地打转,愤懑地长啸,愣是让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
“废话,快……快来人,帮本候拉住这畜生!快啊!”马上的华服男子似乎也有些慌张了,没有了方才的盛气,他慌忙地喊叫着,周围的马奴却都敢靠近。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把马稳住,把侯爷扶下来。”方才一直对男子好言相劝的女子似乎也有些情急。
但她的声音依旧沉着,只是比方才严厉了几分。
“公主,这马看样子不是侯府的马……”
“不管是哪的马,若是弄伤了侯爷,你们又有几个脑袋可以担待。”
谁知话音更落,身下的青鸾似乎更加愤懑,朝着华服女子的方向踱来,马背上的男子急忙想要勒住缰绳,青鸾发出尖锐的一声长啸,竟莫名地几番想要扬起了前蹄,朝着女子逼近。
马背上的男人叫喊着,却无一人敢靠近:“来人呐,姜锦,姜锦!”
如此情急之时,我只觉得耳边一阵风闪过,心中立马漏了半拍,赶忙转过头去才发现,不知何时,方才一直在身边的阿青,已然不再了。
我赶忙从马槽中站起身来,只见他纵身飞奔了出去,我胸中不禁一紧,不由站起身来惊呼道:“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