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悻悻扭转了身子,不与他们对话,却看在唯一没有插话的卷帘忽然望着他笑,先是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又仔细一看,那卷帘依旧是平日里死人脸的表情,何来笑容,心中狐疑自己真当是因为月亮太大,猴子太奸诈,导致自己被亮瞎了眼,看卷帘也仿佛觉得他在嘲笑自己一般,心中总觉这不是个好兆头,便瞪了他一眼,麻溜爬到自己藤屉床上,和衣躺下,不再去看他们。

这边猴子也道夜风寒冷,师傅还是早点关门就寝,以免邪风入侵,而他心中原本想道深山老林,难免有些妖魔鬼怪,半夜出门,若是远远看到和尚站在禅堂门口,少不了要过来将其掳走吃掉,和尚一禅杖,妖怪一朴刀,虽不要他们助力,但也是喧闹得很,拆掉几间房子也说不准,好不容易有个住所,还是善待人家为妙,日/后夜夜都要抬头看月亮哩。

三藏应了一声,却不肯去睡,他也是许久未见如此圆月,光辉清洒,瞬时精神百倍,随口应了一声,却不肯睡下,猴子见他还意欲出门,心中大惊,上前问道:“师傅怎地还要出门?”三藏道:“夜色不错,为师去夜跑会,你等先睡罢。”也不等猴子回答,便是开了禅堂门出去,不一会儿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猴子在门口纠结的很,心中是想要跟随上去,却又怕三藏届时精神太好,要拉着他一同跑步打拳,那才是大大不妙,他身后三个师弟皆已躺于床上,小白龙打着哈欠,蜷缩成一团,声音含糊朝着猴子说道:“大师兄为何担心?若真是遇到妖怪,也是那妖怪命不好,注定该有被师傅超度这一劫难,不如早些歇息为好,免得明日精神不济,还要被师傅嫌弃。”猴子心中想想也是,就算不拆了这宝林寺,他们也只能住这一夜,倒不如在梦中多替附近妖怪们祝福,别眼睛长到了脚跟上,去招惹不该招惹的和尚。

也算是命中注定,猴子这乌鸦嘴竟然成了真。话说那三藏口念佛经,手理了袈/裟,在这月色通辉下绕着偌大一个宝林寺缓慢跑步,也不知是跑了多久,正欲往回走时,忽见天色一变,阴风阵阵飒飒,浮云卷荡,将月亮掩盖了去,远处山中鸟声哽哽,窗门拍震,他便止住了脚步,四下里观望,想这风定有来头,他也未带禅杖,只能就地捡起一根折断树枝,静观周围动静。

这风来得是迅速,去的也是无踪影,三藏听那风过,正要继续前行,忽听得一人喊他师傅,抬头看去,发现是走廊那一头不知何时多了个汉子,衣冠整齐。走廊里昏暗的很,三藏一时辨认不出对方神容,还以为是寺庙里一和尚,却见得天边一道雷滚滚而来,白光劈过,将那汉子的面容瞬间打亮,三藏才猛然发现那人竟是头戴华冠,腰束玉带,身着九爪金龙赭黄袍,手执列斗罗星白玉圭,浑身却仿佛水淋淋一般,满头满脸皆是水,眼角流泪不停,那水一直要流淌到他脚下来。

雷电须臾消失在天际,那人面容又重新沉寂在黑暗之中,只是哀哀叫着“师傅!师傅救我!”三藏心想自己难不成遇到了一只水妖,而妖怪又怎会喊他救命,天边又是一道雷电劈过,三藏才看清这走廊里空荡荡的,竟是没有那人的影子,心中才知原来是遇到了一只水鬼,还是一只身份非凡的鬼,便温言道:“你说,寻贫僧何事?”

那人走上前了几步,仿佛畏惧着三藏,也不敢靠近,远远道:“师傅,我家住在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名号乌鸡国,正是寡人一手创立起。约莫五年前,天降大旱,寸草不生,百姓皆饥饿而死,国库空虚,钱粮断绝。寡人已是停了文武大臣俸禄,又与民同苦,膳食不见荤腥。国内和尚云此乃天劫,寡人便沐浴戒斋,焚香祈求上天,如此竟是断水了一年,已是国不国,家不家,人不人。忽地从终南山来了一位全真道人,说是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神通广大,经得宰相领见。寡人也是毫无法子,先让他试且一试,请他登坛作法,令牌打将上天,果然须臾之间,大雨倾盆,连绵不绝。寡人也不求多,只望三尺雨足矣,那道人却说一年之旱,苦我百姓,他便是折损点法力,也要多润泽些,便又是多下了二寸。寡人见他如此仗义为民,就便与他八拜为交,结为兄弟,他自言年长寡人几百岁,便以他为兄,寡人为弟。

那道人不仅法力高强,诗书皆通,容貌非凡,朕与他贴心知己般,同寝食同出入,朝廷上下称他御兄道长大人,便轻了佛教,尊那道教。这般过了两年,春日一天,寡人与他在御花园携手散步,才谈论了花鸟,走到八角琉璃井边,他哄骗寡人说看到井里有万道金光,寡人正靠近了往下看,却被他一把退下井内,肉身当场摔死,而道人又在井边不知设了甚么,寡人这魂魄便是无法离开了此处,关押了三年之余,那道人变作寡人模样,文武不能识,后妃不能晓,经常下得井内来看寡人,却不将寡人放出,也是近些日子忽然放松了法术桎梏,寡人魂魄得以晚上飘荡而出,远远便见得这寺中有佛光大作,才发现是位法力高强的师傅,前来恳求师傅救救寡人!”

那鬼讲到伤心之处,呜咽痛哭,也不顾自己曾经君王身份,扯了袖子便擦眼泪,三藏听完他断断续续描述,心中便是已有了底:此番事例也不是未见过,尚有将人皮剥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成他人老母他人相公他□□子者,还哄骗的好,三藏指他是妖怪,根本无人相信,还只是看了三藏法师的面子,不当场反驳。不过披人皮倒是不长久,隐瞒个数月数日总无人发现,但这自称是全真道人的妖怪便是倒有些妖力,三年内无人知晓,比以往他所遇到更是要麻烦的多。

三藏这里思忖着法子,那边鬼依旧哭泣个不停,身上不停有水珠落下,在这空荡走廊里回响,声音是清脆的很,却让他烦心不得深思,只能道:“若是一年半载,倒还好使,贫僧在庭上打了那妖怪变成原形即是,若是三年,贫僧即便能打了妖怪,也只怕你大臣后妃不认得你,说那妖怪才是真正国王,贫僧与你皆是妖怪哩。”

那鬼听闻此言,哭得便是更凄惨了,大滴大滴的水往下掉落,三藏只得喝令住他:“你哭泣也无用处!这朝廷中还有人可信你?”鬼被三藏一声喝住,只抽噎着,全无一国之君风范,想了又想,才道:“我本有个太子,是昔日过世皇兄之子,过继给了我,当储君养着,那妖怪怕与太子说话,漏了马脚,便三年内禁他入皇宫,不得与后妃相见,只允许他在金銮殿上,五凤楼中,或与大学士讲书编纂,或入祭坛烧香侍奉。我前些日子见到那妖怪,还求他善待太子,那妖怪却说三年不见得他,何来善待不善待……太子是我从小抚养大,见他如见我死去兄长,也不知如今怎地。”

三藏头疼至极,这水鬼浑身湿漉漉一直滴水不说,连眼睛里也似乎蕴含了一井水的量,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声音又委委屈屈,他又极不擅长安慰一事,只得强作无视,道:“明日里我便赶去你那乌鸡国,寻你太子,你有何物留给我作信物?”

水鬼想了想,那动作竟是要将身上衣物扒下来,被三藏迅速喝止,最后只得拿着手中白玉圭,走向三藏,便是要递给他。那鬼从走廊阴暗处缓慢走出,脚下暗色水流横躺,正要走出了这暗处,却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从阴影处伸出了一只筋肉发白水肿的手掌,将那白玉圭放在了地面上。

三藏上前去捡了白玉圭,才一抬头,便猛然看到那水鬼的脸近在咫尺,满脸泡的浮白,眼睛肿胀,从眼眶内快要滚落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口中喊道:“师傅……”

“师傅??师傅??和尚!!”

三藏陡然醒了过来,阳光从窗外射入,照着他脸,便是眼睛刺痛无法睁开,猴子拼命地摇晃着他,身旁几个徒弟皆在,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见他醒来才松了一口气。三藏心想他不是刚见了那水鬼,拿了白玉圭,只是靠的太近难免受了些惊吓,怎忽然又在禅堂中,而才一动,怀中坚硬便有甚么物体硌住了他,伸手入衣内,便掏出来一块白玉圭。

八戒在一旁看了,奇道:“师傅这是从哪儿捡的?昨晚就寝时怎未有看到这个?”猴子却是灵光一闪,问道:“师傅昨晚睡的有些蹊跷,难不成入梦见了妖怪?”八戒横了他一眼:“大师兄怎见了甚么全说是妖怪,师傅睡在这里,何来妖怪敢胆放肆?”

小白龙尴尬劝道:“额,二师兄,我等全是妖怪……”

三藏看着手中那白玉圭,心中想着昨晚发生之事,莫非见了水鬼只是自己一场梦,那国王还被镇压在井中,魂魄也不得脱身,只得托梦前来求助,若是他所言非假,真有妖怪能镇压住魂魄,变人形混过三年,那定不是普通之辈,便起了身,说道:“不是妖怪,是一水鬼,向为师寻求援助,现在便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