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觉得润道长也不亏,毕竟在新皇帝知道他过世之后,追封了国师,昭告天下。
虽然这个昭告是在我们来的路上才接到的,但自那之后一路上大家都称呼躺在棺椁里的润道长为——国师了。
一日给二人收拾灵堂准备启程,听见二小姐在搬大小姐的灵位时,说姐姐也是幸运的,在下面是国师夫人了。
是啊,她的姐姐的确很幸运,据我所知起初他们家就住在小茅草棚里面,家还被大火给焚毁了。起火的原因众说纷纭,但是就是这次火灾都没有造成他们家三个孩子的伤亡。
随后他们三人住到了三官庙,据说朱红玉和润夜就是在这个时候相恋的。
后来润夜和朱红玉一起前往云梦镇抗击霍乱,润夜被赐了紫袍风光一时。
再之后,润夜面见了先帝,这才牵扯出来一大堆他身份的事情来。
坊间有传闻,据说先帝下葬之时,枕头边放着前任国师的九龙法衣,也有人说先帝爱了纪于之一辈子,只能在驾崩之后留下些许遗憾。
大家都回了汴京,但是我决定留在赣州,没有回汴京,而后又在三官庙里面做起了道士。
其实我也不指望自己能得道成仙,只是我的主人是国师,没有主人的丧家之犬还是留在主人的坟茔边上守着主人好,要不然这天下之大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呢?
至少我留在三官庙后朝云观每年都会为朝云观拨款,我也好守着国师和那个畏寒怕冷的小姑娘……
至少有人来祭祀他们的时候,坟茔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他们看到国师和小姑娘是欣喜的。
其实,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一个道士,还是国师,一个官员家的女孩子,怎么说都不可能在一处。
唯有死亡是他们的归宿,唯有死亡后的那一方天地能够容得下他们,还有我的心里是真的羡慕他们,他们是真爱啊……
时光永远不会停住自己的脚步。
【以上,纪六自序】
润夜和朱红玉去后一周年,汴京夏末。
这一年天灾频发。南方水灾,北方旱灾。
朝中众人都传言是国师故去,朝中无高道大德,上天震怒,更预示着朝廷无法震慑中原,北方的鞑子可能要南下攻华。
新帝敕书朝云观做法事祈福,祈福礼毕,南方就停了雨。
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雨总是会停的,但是连月以来这是朝廷得到的最好的消息,故而新帝大为欣喜。
金元景受到了敕封,直接领了掌教之位。
领了掌教之位之后,皇帝命令金元景修罗天大醮普度群生。
罗天大醮为期三个月,等完事的时候已经入冬了。
这一次罗天大醮十分壮观,比之先帝在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新帝没有旧帝虔诚,但却比旧帝好大喜功,故而才会有如此为后人所称颂的罗天大醮,比前任国师办的还要壮观。
众人都知道金元景肯定是下一个国师,只是没有人将这个事实说出来而已。
入冬之后,金元景趁着武当山还没有被武当山大雪封山,带着人去了武当山,将榔梅祠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全赶走了。
武当山也恢复了往日修行的道场,新的榔梅祠的主持就由原南岩宫主持杨玄灵接管。
金元景在榔梅祠召见了杨玄灵,给她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也说了朱红玉故去的事情。
杨玄灵只是淡淡的叹了口气,心想这个姑娘是这样的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
其余的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金元景知道自己此生再也不会来武当山了,和杨玄灵说完朱红玉的事情后,就在榔梅祠窄小的庭院中,找到那颗粗壮的榔梅树,用剪刀修剪了一个枝杈下来。
上次他剪短榔梅树的枝杈,给的是朱红玉,而这一次他想着把枝杈还是留在自己身边吧,至少留个念想。
看到这榔梅树的枝条,兴许能邀请朱红玉入梦。
金元景在朱红玉离开之后,从没有梦见过朱红玉。
他心想朱红玉到底是心硬啊,和润夜逍遥快活了就不顾他了,还真是意难平。
金元景处理完武当山的事情,金元景没有立刻回京,而是修书一封给杜岳萧,让他回桃花村相聚。
正逢朱红玉和润夜下葬一年,两个人一个从西边一个从东边走,到桃花村的日子也没差几天。
金元景是先到的,直接住到了三官庙里,纪六当然还在,他已然成为三官庙新的主持。
杜岳萧处理完云梦镇惠民大药局的事情才来到三官庙,见到了金元景自然是嘘寒问暖的行礼。
金元景才不管杜岳萧是什么身份,当初和朱红玉润夜都认识的人也不多了,能邀请到的也少。
吕明辞自然是不屑也不敢到朝云观的。
因为他行事小心,害怕自己被皇帝抓到小辫子,说他联合道士笼络人心。
朱占鳌就更不来了,他原本对姐姐的事情就抬不起头来,最近就升了江南制造的差官,更加爱惜羽毛。
能和他这个掌教常常聚聚的故友也只有杜岳萧一个人了。
两个人到了三官庙的客堂,纪六点好了炭盆泡好了茶就出去了。
他们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沉默了半晌。
“他们走了一年了吧。”杜岳萧用只比风声大一点点的声音问着。
金元景点了点头,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外面呼啸的寒风。
“九月初一,正是北斗衍生的日子红玉走了,润夜也跟着去了。两广巡按都惊动了。终究是好的,人道是死在柳州,他们的尸体不腐烂也得亏了柳州的棺木。”金元景补充道。
杜岳萧叹了口气,而后呷了一口身边的茶。
“今年你做了罗天大醮,我听说很是壮观。”
金元景看着杜岳萧欣喜的目光,而后笑着摇了摇头。
“人道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罗天大醮本是玄门中最隆重的斋醮,今年更是盛无可盛,怕是自此而后就是衰落了。”
杜岳萧听金元景的说辞,觉得浑身发冷。
他觉得兴许朱红玉和润夜活在了一个好时代,从他们出生道亡故就没有经历战乱。
而这之后,人会活的很辛苦吧。
“咱们能坐坐也好。也许以后就没有时间一起坐了。”
说着,两个人看着彼此,话虽然没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悲伤来。
果不其然,一语成谶,好像道士的嘴开过光一样。
那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五年。
那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是却阻挡不住燕国百万大军来势汹汹。
他们领军南下,轻骑兵在战争方面有着轻骑兵无法比拟的优势。
大军对中原的熟悉程度远超以往,据说为首的将领曾经在华朝当过数年奴仆。
这位将领没有遵循燕国攻城之后就屠城的旧俗,只要是愿意投降的官员一一赦免。
常平川这个名字传扬于四海之内,大家讶异之余发现原来他是朱府旧时奴仆。
朱红玉死后,常平川趁着朱府上下起乱逃回了燕国,朱府随即报官,而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愤怒的民众将所有的怒火抛诸于朱府上下人等,更因为他们富贵荣华早就惹人妒恨。
就这样,越是高大的楼厦倾倒起来越是迅速,摔的越重。
官员们搜罗了对朱家不利的证据,在朝堂上参了朱占鳌一本。
国难当头,皇帝只得治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又因为华朝世代不杀士大夫,于是将朱占鳌流放三千里至凉州以西五百里的青海。
吕明辞知道自己的小叔子是保不住了,为了保住自己也是保住这个国家,上了战场。
可锦衣卫终究是锦衣卫,他们生长在幽暗之处见不得阳光。
吕明辞带兵节节败退,退到金陵城中。若是金陵城破,国都就会失守。
他们奋战了半个月,可是金陵城还是破了。
吕明辞自缢请罪,朱琥珀只身前往金陵城,在金陵城她见到了意气风发的常平川,他还如五年前一样精神焕发。
常平川命手下兵士装殓吕明辞的遗体。
吕明辞是凉州人,朱琥珀毅然决然带着二狗前往凉州,只因一句“落叶归根”。吕明辞生前曾跟她说过自己想要落叶归根,守卫边疆。
很快,燕国的大军打到了汴京城门之外。
朝云观全体道士一手拿香,一手拿剑上阵杀敌。
原本是江南恬静美好的汴京,一时间流血漂橹,遍地饿殍,一副人间地狱的惨相。
燕国的兵士都说,若是见到了华朝的兵不可怕,可是见到了华朝的道士就只能死战,因为华朝的道士一生只跪神仙高真,不可能对燕国俯首。
城中道士皆阵亡。
金元景是举着自己从武当山上带下来的剑冲入敌军之中。
他的头上带着润夜曾待过的黄冠,他的身上穿着朱红玉为她做的道袍。那个时候他的心中也只有江山和社稷。
他明白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朝凡人下跪的规矩。
燕国的士兵一箭戳入他的胸膛,金元景拄着剑还要死战,最后力竭身亡。
常平川下令厚葬,金元景棺木回到武当山,杨玄灵将他请入榔梅祠的祖师堂,世代供奉香火不熄。
因道士浴血奋战,常平川的将士未踏足华朝三十六洞天福地一步,否则将士损失太大,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杀完了道士,燕国的士兵进入了汴京。皇帝自裁于城楼,王朝更迭,天道轮回,无有休停。
只有杜岳萧还开着自己的惠民大药局,金玉满的脂粉铺下架了红极一时的玉容散。
吕明辞安葬之后,朱琥珀托人将朱占鳌放到了凉州,他们买了个宅子,做着甘草生意。
朱红玉和润夜守在赣州的桃花村,看着风卷残阳,看着云舒云卷。
一切曾那样波澜壮阔,一切又回归于喧嚣沉寂。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