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夜色如水的晚上,家里的下人分为两拨在休息区值班。
朱红玉回到屋里的第一时间就在外厅掌了灯,在浓浓的夜色之中,这个静谧的小房间之内,她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润夜留给她的那一封信。
红玉:
见字如面。
世事无常,均有前定。
贫道自接旨而后,门前不得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或忧心于庙门之外,或忧心于身份之事。然最是忧心是你。
困于此不得出,粮米尚足而水已枯竭。昨日重开地道门扉,至汝家时见出口已封死,失了指望。
夜已将明,夙兴夜寐,夜间听有硕鼠已候在床榻侧,恍然之间见三十三重天宫琳琅满目。梦寐中亦见师父,问汝怎年少命丧。
猛然惊醒,书文一函。若天命在时交付与你,若已是归期,则当遗书。
自入玄门早知生从何来,死去何处,无所怨念,无所喜悦,平静安然,心若止水。
唯愧对于你一片痴心。
当日你与吾药房蒙眼猜药,心中便有悸动,不舍分离。而后陆老夫人说亲,自是情定。
瘟疫之时见生死不过一线,阴阳不过瞬息,又生离去之意,曾想断绝关系,而后以修行为要。
后圣上旨意传来,赐紫袍昭告赣州,举国上下知闻,赫然间门庭若市。
吾明知归庙则入世,接待往来香客,装神人可享一世荣华。
既出家已受戒,受戒当守,诓人之事绝不做,失性命而悠然。
归去亦不忍,迎客亦不愿。庙宇圜堂再无清净归宿,观此处不过困兽之所。
若有机缘避世俗而出门,愿一梦金陵十载,望尽繁华。修行之事权且忘记,与你安好才是此世最要。
若天命眷我安然,或暗为夫妻或明媒正娶。
若天命已至此,则焚香祷告去而上仙。
此书信后附三官庙及祖上所传一概田契,若死则尽数归于桃花村朱家。
……
朱红玉缓缓放下润夜的书信,怎么说呢,也算是至情至性的,其中对待她的深情让她很感动,在看到“断绝关系”时也心头揪了一下。
最后幸亏这个狗道士愿意“一梦金陵”,忘记所谓的修行了。也好,也好,润夜真的想通了就好。
润夜拿过来许多田契和地契,都是三官庙祖上传下来的,当然还有他全部的家当裹挟在信封之中,书信之后。
朱红玉看了一遍又一遍,本打算应该还给润夜的,但现在不是时候……真害怕润夜又说“修行为要”这种混账话。
天色太晚了,朱红玉收好了润夜的书信,看着他娟秀的字迹,想起李携告诉自己“阅后即焚”的话,端出火盆来就要将书信烧掉。
可那书信上的话语真是掏心窝子的,朱红玉又一时不忍烧掉了。
就在犹豫之际,突然间闺房大门被敲响了,朱红玉慌张只见忙将宣纸点燃。
这成色上好的宣纸一下子窜了火苗,很快冒出一股浓烟来,将书信焚烧成一团灰。
而此时门也开了,进来的正是琥珀。
“姐,大半夜你烧纸呢?”
刚进门,琥珀就感觉冲入鼻腔的是一股浓烈的烟气,她赶紧用手将这烟气扇散,疑惑的看着朱红玉。
“敬天地、礼神明。烧点纸好。”
朱红玉心虚的看着琥珀和火盆,如此说道,也像是为自己开脱一般。当然琥珀也不是个脑子慢的人,她知道姐姐一定在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都是一家人,她没有必要拆姐姐的台。
“琥珀,大半夜的你来我屋里做什么?”
其实琥珀一进来就想解释这个问题,只是被这一阵烟火气给弄迷糊了。
“啊……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是今天下午你许我的工钱还没有结给我。这不是担心你赖账。”
朱红玉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她忙从荷包里面掏出散碎银两,凑足了数目递给琥珀。
“喏,给你。晚上不要打扰了。”
琥珀接过银子扭头就走,朱红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可惜的润夜的书信,可惜他至情至性的话语,还有那信中所做的海誓山盟。
罢了,如同炭盆里面的青烟散去吧,润夜说的也没错:世事无常、均有前定。
第二天,还是一个大晴天。
七月末、八月初,本应该属意于秋天,却不想今年的热迟迟不散,但太阳的确没有前三个月那般毒辣了。
这天一大早,朱红玉想着弟弟和沈瀚洋还要继续收钱,而自己也最好坐在休息区处理一些事端,故而令人搭建了两座凉棚。一座在营区旁边,一座在休息区入口处。
凉棚一搭好,家里的罗汉床亦被抬了过来,芋头合时宜的给朱红玉端了一杯茶上来放在手边。
朱红玉呷了一口茶,抬眼之时见远处徐程瑞带着一大帮人从外面过来。
无奈,朱红玉放下茶杯,将桌子上的蒲扇拿在手中乘凉,占鳌领着这些人走到朱红玉的凉棚前。
放眼看去,都是拖家带口的,夫妻带着孩子,孩子们病恹恹的,一点也没有小孩子的活泼。让这样的病孩在外面暴晒,实在是太不人道了。
徐程瑞走上前来,对着朱红玉打了一躬,道:“姑娘,这就是门外守着的、拖家带口的人了。”
朱红玉对着徐程瑞点了点头,而后对着这一群人也是面带笑颜。
“都是过来见润道长的?”
人群中发出零零星星几句回答,也不知道怎的这些人怀中的孩子如同这些人一样,了无生趣。
徐程瑞见这些人一点精神都没有,只得对朱红玉解释道:“这几天守在外面,人也疲倦了。你不要怪他们。”
朱红玉摇了摇头,她没有责怪的意思。
“芋头,将他们带到咱们自留的那个帐篷中去。吩咐厨房给他们煮一些粥喝。”
朱红玉没有急着谈工作的事情,出于人道角度考虑她可没有那么黑心。
很快这一批人就被带了下去,徐程瑞站在原处不敢走动。朱红玉朝着他挥了一下扇子,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待徐程瑞坐下,朱红玉不免开始抱怨。
“怎么看这些人了无生趣,就像是我挣了他们的钱,而不是他们给我卖命呢?”
徐程瑞看刚才这些人的状态,就知道他们这些人对朱红玉有所厌恶,但至于为什么厌恶也只能猜测。
“您没有开这之前,大家无论有钱没钱都是那样等,分一个主次来。但是您现在开了这个服务区,彻底将人打回原形。哎……要是有钱、有权,也不用来这里受罪。”
朱红玉想起自己重生之前,和大学室友一起去看《我不是药神》,有一句台词很好。
“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朱红玉思索着这个问题,突然间面前的徐程瑞愣住了,朱红玉也觉得自己身后仿佛站了个人。
就在她将要回头的时候,被那人拍了一下肩膀。
“红玉。”
这熟悉的声音洞穿了朱红玉的心,这一瞬间身体里的血液亦被抽空。她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名字,但话到嘴边停住了。
幸亏停住了。
朱红玉缓缓转过身去,第一次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过于思念而做下的病。再看一眼果真没有看错,那人就是润夜,活生生的润夜,穿着俗装没有着道袍的润夜。
“你、你怎么来了?”
看到润夜来了,朱红玉脸上飞速的闪过绯红,看着润夜两只眼睛移不开了。
润夜规矩守礼,不会在公众场合对朱红玉过分亲密。
但他只是恬然一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能被他这笑容所俘获。在一身墨蓝色的俗装之下,亦与寻常公子哥没有区别。
“这村里属你这里热闹,我就过来看看。”
朱红玉羞涩的点着头,娇羞的样子与一个女老板的形象区别甚大。
徐程瑞看二人看着不说话,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忙道:“小可只是带人过来给您做活,既然您这里有贵客,我就不打扰了。”
徐程瑞赶忙离开了朱红玉坐的凉棚,朝着朱红玉自家所留的帐篷走去。他是带人过来的,总要给这些穷苦人一个交代。
朱红玉目送徐程瑞离开,润夜见他走远,安然坐在徐程瑞原先坐的位置上,端起朱红玉手边的茶杯,若饮牛一般将剩余的茶水饮下,不忘吐出不下心喝下去的茶叶。
这一刻,风很静、人很静,一切都很静。
没想到造成桃花村人山人海、外乡人遍布的主人公,竟然就像是一个没事儿人一样坐在她的面前,还端着她的茶杯喝茶。
喝完茶后,润夜将茶杯放回朱红玉手边。
朱红玉嗔道:“什么臭男人碰过的杯子,用完了还放回来,不要脸。”
润夜恬然一笑,朱红玉不再直视他的面庞,害怕自己的娇嗔引起旁人的不适,亦害怕他们的关系曝光。
距离这么近,却离得那么远……
“说正经的。”朱红玉有些生气的说,“你出来做什么?不怕被人认出来?把你踩成肉酱?”
润夜摇了摇头,从三官庙借地道离开,从朱府出门来到服务区的风险他当然知道。
可是不能看见朱红玉的日子,就像是将他放在铁锅里面烹饪,每一刻都难以忍受。
“怎么,不喜欢见我,那我就不冒着这个风险出来了。”
朱红玉听润夜这话,赶紧“哎”了一声儿。
“我说的是要紧的话,怎么你听了去就会错了意?”
润夜也是在逗朱红玉,没有将她说的话当真。
两个人进而无言,就这样坐在罗汉床上,中间隔着一个小桌子,时光停滞,岁月静好。
这段闲暇而在一起的时光很快被人打破了。
徐程瑞从营帐里面出来,看二人不再聊天,他想应该是聊完了便走上前去。对着朱红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姑娘,人带过来了,刚才饭也吃过了。您到底用不用给个准话吧。”
朱红玉看着润夜及其无奈一笑,徐程瑞若是以后知道她身旁的人就是润夜,怕不是要痛苦死。
“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让这些人都出来,我挨个询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