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尘埃落定,连风也退回了林子,恹恹地刮不起一丝凉爽。
这日,狄琼之因京郊佛家庙会至京兆府走了一遭,出了衙门口,明晃晃的日光打头顶罩下来,忽地一阵眩晕,扶着榔柱休憩片刻,眼前才清明几分。
走了不多远,见路旁搭了一处简陋的草棚,棚下摆了两三副桌凳,肩上搭了条白布巾的年轻人正端了两个黑陶碗送到一张围坐了两人的桌子上,碗里盛着清透的茶汤,汤面上潋滟的波纹勾起了狄琼之肚子里的馋虫,食客吸溜一口,半碗下肚,看得狄琼之更觉五脏六腑都被这炽烈的日头烧得滚烫。
左右此次公事并不紧急,狄琼之上前两步,挑了张偏僻又临街的桌子坐下,要了碗凉茶并一份面鱼儿,趁着吃食还未上桌,思虑起礼部司的杂务来。
蓦然想起今晨无意间听到的一则风闻。
礼部郎中史思静昨日向礼部尚书递了辞呈,欲告老还乡。
多荒唐,史思静月前刚邀了各部同僚聚于府邸,大办诞辰宴,狄琼之当日便在其中。他今岁不过四十,何至告老还乡?
更荒唐的是,百官辞递之事最快也须七八日才能裁决,可史思静的辞呈当日便朱批允准了。
此中若无机窍,谁信?
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临走时京兆府尹的抱怨,昨夜城郊不知从哪里来了班胆大包天的匪徒,在城外不过三十里处大肆烧杀,最惨的竟是一行路人,全家老小五辆车马俱被砍得面目全非,身首异处,老太太身上的绸缎衣裳也被剥了个干净,赤条条地躺在大道上,怕得死不瞑目。
两者之间······可有什么牵扯?
狄琼之正寻摸着,摊主走上前来,
“客官,您的凉茶、面鱼儿——”
“多谢”,狄琼之略点了点下颌,拿起桌边的醋罐往面鱼儿碗里浇了厚厚一层醋汁儿,捏着木匙搅圈拌匀和了,擎着碗底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不必嚼咽,顺着喉咙眼儿咕咚咕咚就滑到了胃里,又酸又凉,爽快!
可狄琼之爽快没多久,就被对桌两人的窃窃私语勾去了心神。
“你打哪儿听说的?这些高门大户的事儿,通常没什么准头。”
“摇船的老刘头跟我说的,他从望峰酒楼的掌柜那儿听来的,那掌柜的一个远房表侄在将军府作马倌儿,你想,这马倌儿都知道了,这事儿还能有假?”
“说的倒也是。照这么说来,将军府不是要绝户了?”
“胡说!狄将军不是有个嫡子吗?叫什么来着,纵然嫡嗣不兴,底下不还那么些庶子吗?怎么就绝户了?”
“那狄家大公子跟狄将军多年失和,早就另辟门户了。那些个庶子上得了台面?”
“啧啧,你说这狄将军也够可怜的,挣下好大一份家业,到头来却无人继承。”
“这怪得了谁,传言他当年在战场上下手狠绝,半点不留情,杀红了眼连自家人都砍,就说始兴元年,流民作乱,他一举俘获十三万俘虏,那些人都是让战乱闹没了家,又饿极了,这才作乱,谁知他将令一下,十三万人啊,足足杀了一个月才杀干净,这么重的恶业,鬼魂不缠他缠谁?这就叫天谴,报应。”
那人慨叹一声,“就说他那正室夫人也不是个好的,心狠手辣,弄死了多少美人娇娥,可惜啊可惜。”
“人家狄将军尚且不在意,你哪门子的心疼······哎——你做什么?”那人瞪着眼前莫名冲将上来一把揪住自己领口的文弱书生,气愤道。
一旁说嘴的好友也忙上前拉扯,“哪里窜出来的疯小子,找打不是?”
此时,狄琼之着了身天青色常服,冠饰内敛无奇,平常人瞧不出贵重之处,故两人只当他是个平平学子,骂嘴下手分毫不留情。
狄琼之正值气头上,二话不说动起了手脚。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狄琼之便落了个满脸花,青青紫紫地,全不在乎,仍闷头闷闹往上冲。
摊主年纪不大,见之顿时慌了手脚,不敢上前,只挤在墙角规劝,
“几位客官,不好动手,光天化日的,等会儿巡卫的府兵来了,几位客官就惹了大麻烦了?”
“客官呀,前面不远就是京兆府衙门,几位客官要是有什么罅隙,不妨到衙门口让老爷断凭是非,何以打砸了小的摊位啊?”
“几位客官······”,摊主仍旧不辞疲劳地劝慰着,转眼便见一队府兵执长戟大刀从永禄街上拐了过来,忙不迭跑上前去申告一番。
府兵们随他来到摊前,确见三人拧作一堆,正打得热乎。
其中一名府兵微眯了眼,抿起一丝笑,而后走到队正身旁,耳语一番,队正瞧了他一眼,那名府兵一脸恳切,并颠了颠手掌,队正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点了点头,随即吩咐其余人等,“去,将人给我拉开!”
先前叙话的两人一见两侧站着巡卫,当即软了腿,哪还剩得半分怒气,忙撒了手撤了脚,老老实实站定了。
可狄琼之愈打愈狠,又不畏府兵,哪里肯罢休。
故而,两人正哆哆嗦嗦杵在那儿,一面点头哈腰,说着恭维话,不防身后狄琼之一人一脚踹了上去,噗通两声,栽了个狗啃泥,鼻梁磕出了血。
狄琼之畅快了,两人也乐了,苦着脸喊冤,“官爷瞧见了?方才就是这小子无缘无故冲上来,见人就打,我二人实在无辜······”
队正大怒,作势便要抽刀,那名府兵忙一把拦住,又是一番耳语,比了比手指,队正翕动着鼻翼,不善地睃了一眼狄琼之,缓缓收回了刀,一声招呼,“将这二人带走!”
那二人哭天抢地地喊冤,但无济于事,府兵们一亮刀锋,立下闭紧了嘴。
“望京兄,怎么当街打闹起来?”此人正是殷商。
“唉,这般落拓模样羞见长婴兄啊。”
殷商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多问,捞起了歪倒的长条凳,就势坐下,自斟了一杯白水,笑道,“以一敌二,看架势,望京兄很是英勇啊。”
“长婴兄莫再讥讽我了,”狄琼之掸了掸满身的土,也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端来了那碗没来及喝的凉茶,猛吞半碗,酣畅地舒了口气,“照说长婴兄此时当回颍阳了,却没料到于此境况下再相见。”
“颍阳传来公函,说是颍阳城郊盗匪肆虐,难行调度,让我暂于京城待命。”
狄琼之搁下陶碗,皱了眉,这么巧,各处皆是匪患。
殷商看了眼陶碗,道,“想不到奉行儒学的望京兄竟如此不拘小节,潇洒快意,颇有江湖侠客之风,殷某佩服。”
狄琼之本就不喜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虽不向往驰骋江湖,但闻此言,仍不免暗自欢喜,谦含道,“长婴兄谬赞。”
虽寥寥数语,却让狄琼之更为亲厚殷商,实乃句句点睛。
二人于歪桌倒凳中又是一番寒暄,摊主只得束手束脚站在一旁,想开口,望了殷商身上磷光闪闪的明光铠,顿时歇了心思。
二人也并未长谈,约定了五日后望峰楼上再会,便各自散去了。
临行前,狄琼之默默搁下了一锭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