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是人,处处透着怪异。
一则,沉于湖底,口鼻里却不吐泡,反倒如鱼得水似的欢快浮动,常人哪个有这般本事?
二则,虽说脸色难看,但骨肉充盈,四肢健全,可浑身上下冒着冷气,与胆小鬼身上的阴气还有所不同。
阴气致人心寒,进而皮缩,畏惧,易病。
而这股冷气如隆冬飘雪,虽寒却净,或比雨雪更为纯粹,胆小鬼说不清这股子感觉,明明冻得直抽搐,却还想往她身旁靠拢,与她离得近时,通体舒畅,仿佛比仁爱者的魂灵更能冲刷怨气所带来的痛楚。
三则,她的眼珠,一片模糊。淡灰近白,浑浊又清透,嵌在眼眶中,咕噜噜直转。
说她是鬼,哪哪都不对。
一则,她有躯体,即便是抢来的。
二则,她行动自如,不似阴魂般,除非怨气冲天以致法力强盛,附了人身定被其身上的阳气所灼,这是个损人不利己的法子,可这鬼婴并不受此困厄。
三则,被抛入湖中已有几日,躯体既不肿胀亦不腐化,体内必有三魂七魄,如此,更算不得阴鬼了。
那么,非人非鬼的她,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胆小鬼,你在看什么?”,鬼婴啃着指头,浮到胆小鬼跟前,歪着脑袋问。
“你······你怎么知晓我的名号?”没弄清楚她是什么来头,胆小鬼仍有些胆怯。
“嘁,”鬼婴哼了声,顺着尸骸依次点过去,口中念念有词,“胆小鬼,婆婆鬼,笤帚鬼,无头鬼,烂命鬼······”
她还没念完,胆小鬼便已目瞪口呆。
“差了吗?”两刻钟后,鬼婴回过头来问。
胆小鬼木愣愣地摇头,“没差,一个没差。”
“嘻嘻,”鬼婴咧嘴笑开,露出两排没牙的粉肉,“前几****动弹不得,净听得你们在此喧闹了。”
“外头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吘——”,胆小鬼还没缓过神,眼睛发直,循着鬼婴的手肘朝外看去,过了半晌,才清醒了几分,“有个新来的女鬼坏了规矩,他们要撕了她呢。”
“咦,好玩好玩。”,鬼婴说着竟欢脱地抚掌大笑,不待胆小鬼拦阻,径自滑上湖面,拨开腥藻苔藓,只冒出一个脑袋,白剌剌的头颅顶上几根稀疏的胎发,与墨绿浓稠的湖面相映衬,有个眼尖的独耳鬼无意觑见此景,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便高声尖叫起来,“鬼啊——鬼啊——”
巨身鬼赶过来,一巴掌呼到了独耳鬼的后脑勺上,“瞎嚷甚么,你不是鬼?”
独耳鬼抻直了胳膊指向湖面上那颗漂浮的脑袋,“你······你看······”
巨身鬼望过去,也吓得眼皮一抽,随即又见胆小鬼在那脑袋后冒出头来,喝骂道,“你作甚么妖!”
胆小鬼双肩一颤,直往鬼婴身后缩。
鬼婴瞅了瞅簇聚在湖边的众鬼,又看了看身后的胆小鬼,抖动了稀淡的眉毛,“不是撕鬼么?看我作什么?我来看撕鬼的。”,说着,便朝湖边滑来。
众鬼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颗脑袋一动不动,却如游鱼般凫过水面,两旁阴气灌注的腥藻如火遇水——统统退散两旁。
鬼婴滑至岸边,探出双手扣住石块,两条短腿在水下使力地扑蹬,无奈湖深泥厚,一脚一陷,又膂力不足,只得一次次笨拙地往上攀,稀疏的眉毛紧巴巴地皱着,不由露出了几分憨态。
试了几回,皆不得其道,又见众鬼齐齐注视,有的甚而笑出了声,胸腔内冒出了一簇小火苗,气恼地瞪了领头的巨身鬼一眼,“看什么,过来拉我一把。”
也不知怎地,许是一时糊涂,巨身鬼当真飘忽上前,如常人般两手捞向鬼婴的肩头,直到烟气般的手臂径直穿过了鬼婴的骨肉,他才醒悟过来,他是鬼,但她是人——
但他诧异的不止于此,而是那股侵肌冻骨的寒意,自指尖传入,直达头皮,魂魄深处都为之震荡,如青天之下突遭雷劈,醍醐灌顶。
巨身鬼满脸错愕地愣在原处,鬼婴无奈地上翻眼皮,手臂伸直,扣住了石板另一侧边沿,猛地发力,略显窘迫地爬上了岸。
“哪里?哪里要撕鬼?”,光溜溜不着丝缕,裹了满身水串子,掌心大的小脚湿漉漉踩在地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兴致盎然地扫过众鬼,咧着一张血色全无的小嘴,露出了光秃秃的牙肉。
如此情形,鬼们深觉诡异。
这娃娃不是初初落地时便已夭折,为何张口可言人语?
一介凡胎,怎能睁眼见鬼,并视之如常?
她究竟如何在湖底活下来的?
又为何不畏水?
诸多疑惑一股脑地冒上心头。
她是鱼精?
非也非也,父母皆是凡俗,怎能生出妖物来。
她是鱼精上身?
可鱼精就能见鬼?谁知道呢,他们又不是精怪。
鬼婴哪知晓他们这些天马行空的揣测,迈起小脚,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其间不免越鬼丛穿鬼体,经由者皆一脸骇然,或多或少,或浅或重地露出痛色,继而心神轻盈,好似被打通了奇经八脉的武学奇才般,喜不自禁。
来到女鬼跟前,鬼婴偏头望着她,神色莫名。
“你······你没死?”,女鬼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腹中婴孩闻言,扒开肚皮,冒出小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又搓揉了眼皮,方才说道,“你真的没死!”
鬼婴不去看他,只迷惑地盯着女鬼,随后,扬手直指,徐徐沉吟道,“我——记得你。”
翌日,狄应下朝后,并未回府,架马引仆来到了尚书省衙署。
往常狄应很是勤勉,一日不落长留署中理政直致日暮时分,因此常为同僚称道。
只是近来,琐事繁杂,一连半月不曾踏入衙署,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便将紧要的公文送至将军府由他裁决,如此,也不曾误了政事。
“将军,”,门吏远远见他跨马而来,略略吃了一惊,随即快步上前,牵马执蹬,并领了随行的僮仆去了杂院安歇。
狄应一路来到兵部,尚未入堂,便撞见吏部郎中史思静满头大汗着急忙慌地从堂内冲了出来,一边摆袖一边捏着一封云纹奏章,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嘀咕些什么。
狄应停下步子,伫立路道中央,谁知那史思明看也不看,闷头撞到了狄应身上,一抬眼,脸色顿时煞白,连退数步,方口齿不清地折腰行礼,“下官······下官史思静拜见······拜见将军。”
照说息战年月,平沙大将军便成了无用闲职,朝堂中人当称其为“丞相”,方是正理。
无奈狄应于政务上并无多大建树,相反,领兵打仗时却军功卓著,令人不敢小觑,故而,见之唤为“将军”已是惯例。
“手上拿的什么?”,狄应并未责怪他失礼之处,而是紧盯着那封奏章,沉声问道。
“吘······”,史思静一怔,匆忙递上奏章,解释道,“此折所奏之事事关重大,下官正要亲自送到将军府上。”
狄应立在原处,只大概浏览一番,神色便瞬时紧绷,招招手,说了句“随我来”,接着大步朝一处走去,步履仓促。
史思静紧跟在后,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