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三进外,踏上越水拱桥,两旁绿树成荫,浓柳拂枝,扶栏下细流潺潺,散落一池碎光,柳音抬起俊容,嘴角挂着淡薄的笑意,暖风拂面而过,让人舒坦地不禁浑身颤抖。
“呼,总算是熬过了此劫,”赵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过我听你说,并不十分高明,不就一味认错么?”
柳音冷冷睃他一眼,懒得多费唇舌,这愚笨武夫岂会明白,错如何认才会无形中令将军觉得非他二人之过。
“这事,咱们是避过了,可将军他······”,赵阙说着,目光不由得向东飘去,却阻于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间,只觑见了一丛繁盛的树冠,艳红如火,欲与骄阳争锋。
“赵阙!”,柳音急厉地低吼一声,“你嫌命长作死,就离我远些,休要连累了我!”
“嘁,瞧你那胆小如鼠的模样,”,赵阙冷嗤道,“怕甚么,那些奴才既敢明目张胆地在你我面前嚼舌,便是此事早已传开了。许旁人说,我只瞧了一眼就要论罪,哪门子的道理。”
看他一脸理直气壮,柳音不禁怒上心头,肃容道,“为人谋士者,当尽心为主,纵资材平庸,也该知堂堂男儿在主人府中搬弄主家是非之举实为下作,柳某耻于为伍。”,言罢,视线不肯多留一瞬,拂袖而去。
赵阙愣愣地站在拱桥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眨眼间,赧红爬上耳根,气恼地狠捶大腿,自言自语道,“赵阙啊赵阙,英名毁于一旦!”
换上一张笑脸,大步朝柳音追去。
夜幕初降,将军府内灯火明耀,华彩非凡,如云仆婢穿梭其中,越廊过苑,各色珍馐茶点纷纷飘上了主子的饭桌,青瓦碧檐下,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从瓦楞从窗棂从门缝中悠然飘向四方,引得雀跃乌啼,虫鸣啾啾。
盘盘碟碟形状不一的玲珑点心和点缀了金箔名贵异常的粥食肉糜是万万人终其一生品不到一味的梦中飨宴,却被桌前这个面黄肌瘦姿容平平的女子一把推落在地,红红白白混作一团,香气变成怪味,直冲鼻息。
“您好歹吃一些,填补填补,不然身子什么时候痊愈?”,秦妈妈如待女儿般轻声劝慰,回身从漆盘上端了份未来及摆桌的冷蟾儿羹,“已经凉透了,清清爽爽,又不腻口,夫人就吃这一碗,如何?”
薄绿玉碗中,凝脂羹浓,浮汤上结了一层透明的白膜,打眼望去,宛如初生儿娇嫩的肌肤,直看得尤良双眼迷离,好一会儿,微张的唇口不停抖动,“啊——”,紧接着,一声尖叫从喉咙刺出。
秦妈妈吓了一跳,忙搁下玉碗,挥了挥手臂,喝退了其余婢子,来到尤良身旁,拍着她的肩头,轻哼道,“夫人莫怕,老奴在呢。”
尤良缓缓从惊惧中醒过神来,捂着脸,呜呜咽咽哭成了泪人,豆粒般的泪珠子从指缝中挤出,染湿了大片绸衣。
秦妈妈看得心肝直颤,拢住尤良的肩膀抱入怀中,“夫人,老奴知道你委屈,且忍一忍,养好了身子,还愁整治不了那群狐媚子?”
尤良正哭得气息微弱,闻言,抽噎戛然而止,爬满细纹的脸颊挂着泪帘,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紧紧攥住秦妈妈的大手,执拧地问道,“他又去了哪个贱人屋里?”
秦妈妈一阵慌乱,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竟说漏了嘴,一边软言哄着,“夫人别胡思乱想了,老爷整日挂牵夫人身子,白日里不是专门入宫请了太医来吗?可见老爷是极看重夫人的。”
不知为何,一句一字,尤良都听不进去,眼中是秦妈妈翻动的唇舌,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空无一物,只是胸口巨石撞击般一波波钝痛。
秦妈妈搜肠刮肚说了好一段,说完但见尤良好似丢了魂儿,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番情形。
“夫人······”
尤良动了动眼珠,醒过神来,突然凄惶而绝然地笑了笑,晦暗的眸子里燃起熊熊烈焰,展开双臂,猛地使力将秦妈妈推出老远,踉踉跄跄停在桌边,险些栽倒。
秦妈妈压下心口咚咚乱跳的鼓点,望着尤良惊骇莫名,一个大病未愈缠绵病榻的女子竟有这么大的膂力,即使她一时大意没防备,可几个时辰前,尤良仍虚弱地捏不住一柄汤勺。
“你以为我会信吗?你们一个个都在骗我,都不怀好意!你——”尤良用骷髅般的手指指着秦妈妈的鼻尖,“你这恶仆,欺上瞒下,仗着我的势做下多少恶行,败我名声毁我清誉,你以为我无心打理府中事务困守青澜便一无所知?”,不顾秦妈妈惨白的脸庞和打颤的下颌,站起身来,恶声恶气地接着说道,“还有那对无情冷血的父子。狄兴,我生了他养了他,费心劳力,不曾有半句怨言,他及冠了,翅膀硬了,便把我抛开,半年不见得回府一次,什么公务繁忙,什么志不在文,说到底心里没我这个娘亲!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扼死在襁褓里!”
秦妈妈震惊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疯子。
“狄应!”,尤良咬牙切齿地嚼弄着这个名字,“我命不久矣,他竟还有心寻欢作乐,就是一棵枯死的秧苗,也该灌几瓢水叹几声可惜。他把我当做什么,不闻不问,是不是等老天爷收了我,还要到旁的贱人床上报丧!他做梦都盼着我死呢,我死了主母的位子腾出来了,那帮贱狐狸才有机可趁!”
尤良在宽敞的屋室内飘飘荡荡,手舞足蹈,踢翻了凳子,推到了花座,哗啦一通响,摆满了玉器古瓷的博古架翻倒在地,碎片飞溅,声势浩大。
尤良愣了愣,现出一刹那的清醒,接着又笑了笑,双臂挥动着,近乎痴狂地大喊,“好,摔得好,将军府毁了,看哪个贱人替你心疼,看你拿什么值钱的宝贝去讨好贱人生的贱种们——”
秦妈妈看在眼中,遍体生寒,逃命似的冲出屋门,顾不得呵斥院内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的丫鬟们,径直朝云水居跑去。
尤良眼尾余光瞥见了失态的秦妈妈,冷笑一声,不屑一顾,继续抛砸值钱的物件,一面砸一面大笑,一盏茶的工夫,室内一片狼藉,如遭洗劫,半空中香灰飞舞,烟气浓郁。
院子里,胆大的丫头听着屋里的动静,心痒难耐,扯了身旁亲近的姊妹,蹑手蹑脚来到门边,扒着门框往里瞄。
屏风早已倒地,纱锦裂出几道破口,隔门大开,内间一览无余。
朦胧烟雾中,只见尤良痴痴坐在铜镜前,神色诡异莫名。
“发枯了,人老了,昨日情义何在?”说着,探出手去迷恋地抚摸镜面,抖动的双唇宛如雨中秋叶,绿意尽消,叶脉断残,“双鸾镜啊双鸾镜,而今唯有你我尚记得当初这间屋子里的鸾凤和鸣了。”尤良身躯前倾,整张脸贴在冰凉的镜子上,上方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展翅双凤好似真的活了过来,镶嵌了红宝石做的眼珠灼灼地望着尤良的头顶。
见此情形,两个丫头吓得浑身瘫软,相互扶持着才能站稳。
“快走吧,夫人了,咱俩要被打死的。”被强拉过来的丫头低声说道。
“再等会儿”,生事的丫头不肯罢休。
“还等什么,秦妈妈回来怎么办。”
“哎呀——”,胆大的丫头不耐烦地抽出被抱紧的胳膊,晃动时,突然发觉身后正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