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皇后斜倚在凭几上,淡淡地打量着底下跽坐的少女们,唇角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群小娘子约莫不过十五六岁,便是不施脂粉,亦是透着天然的好气色。个个肌肤白嫩细腻,仿佛一掐便皆是水盈盈的。她们都穿着颜色鲜艳的及胸襦裙与薄纱短衫,衬得那一段段如天鹅般修长的颈项越发白皙。举手投足间,半遮半掩的酥胸亦是脂□□腻,足以令人生出无限遐思。
果然是青春年少,顾盼之间透出的青涩与热烈交织在一起,宛如花苞半放的花朵,犹为引人采撷。若换了她是男子,定然也会喜爱这些新鲜颜色罢。她们毕竟已经年华老去,早便不比得当年了。
想到此,杜皇后轻轻地瞥了瞥杨贤妃与袁淑妃,轻声道:“见着她们这群小娘子,我才觉着自己早便老了。再过两年,连悦娘都要出降了,岁月可真是不饶人哪。”她看似病弱苍白,气息也很是不稳,却十分温和。说话间,底下有不少胆大的小娘子抬眼悄悄看她,露出或热情或艳羡或意味不明的神色。
杜皇后犹如不曾看见似的,目光掠过她们:“仔细想想,这宫中也已经有许久不曾进新人了。也是我这个皇后失职,倒教圣人光是看着我们这几个老婆子便看了这么些年。两位妹妹,这回咱们可须得好生挑一挑。不为别的,只为让圣人觉着高兴。”
无论心中如何想,杨贤妃与袁淑妃面上皆是含笑附和。两人审视着底下的少女们,视线比之杜皇后的威势更胜几分。那些胆大的小娘子也不敢再造次,只得正襟危坐,垂首不语。整座殿中足有上百人,却是悄然无声,几乎是落针可闻。
“你们便随意挑几个罢。”杜皇后道,“她们的身份都已经查验过了,皆是京中世族官家之女,家世清白。如今啊,也只看合不合咱们的眼缘了。”说罢,她便像受了累似的,竟是垂眸休息起来。
杨贤妃与袁淑妃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一眼,便让那些少女都抬起头来。许是因里头没有熟识的面孔,杨贤妃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意点了两个清秀婉约的小娘子。她当然知晓,圣人一向不喜这种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女子,她也从来都不想为自己增添甚么劲敌。
袁淑妃的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角落里的一名少女身上,忽然一笑,明艳的容貌越发艳光逼人:“妩娘,还不快过来给皇后殿下、贤妃殿下问安。”她话音刚落下,那少女便袅袅婷婷立起身来,行至她们面前拜下。
杜皇后抬起眼,打量着少女,发现她与袁淑妃似有三四分相像,不仅奇道:“这也是你们袁家的小娘子?”这般相像的二人,彼此定然有血缘。而且,圣人宠爱袁淑妃已久,见了这张年轻的脸孔,定然也会爱屋及乌,亦始终忘不掉袁淑妃年轻时的模样——啧,可真是好打算、好手段。
袁淑妃掩唇而笑,目光流转间越发风情无限:“这是家中的侄女,正好来与妾作伴。”她出身没落的官宦之家,兄弟皆是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唯一的姊姊远嫁洛阳。若非没有可靠的娘家人,须得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以她受宠的程度,又何至于只能与母凭子贵的杨贤妃斗个旗鼓相当?
眼下,袁淑妃唯一缺的,便只有子嗣了。为此,她果断地与兄弟和解,寻来了家中的侄女作为帮手,甚至于打算借腹生子,也算是性情非同一般的女子了。待她有了孩子,无论是否自己所生,素来不得圣心的杨贤妃与齐王便不足挂齿了。
“真是像足了你,圣人必定也喜欢。”杜皇后微微一笑。许是年纪仍有些太轻了,她从这位袁妩娘的眼中,看见了掩藏得极为小心的野心。袁家人的血脉,可真是有趣得紧。
杨贤妃也赞了几句青春貌美之类的话,仿佛暗讽袁淑妃已是人老珠黄。袁淑妃却是毫不在意,轻轻握着袁妩娘白嫩的柔夷,低声与她说起话来。杨贤妃不由得气闷难当,眼睁睁看着杜皇后选了两个颜色顶尖的小娘子,便又换了一群人。
然而,这一回却没有方才那般侥幸了——
杨贤妃在争奇斗艳的小娘子们当中,发现了格外熟悉的面孔。那是她年仅十五岁的堂妹杨八娘,盛装打扮,姿容仪态皆是无可挑剔。这一瞬间,她保养妥当的脸不禁扭曲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震惊与恼恨,甚至于隐隐约约的恐惧。
杜皇后微微地挑起了唇角,仿佛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袁淑妃却并未放过这个好机会,故作惊喜地指着杨八娘道:“贤妃姊姊,那个小娘子与你生得有些相像,莫非也是杨家的小娘子?可同样是你的小侄女?”说罢,她还捂着唇笑了起来。
杨贤妃好不容易恢复了镇静,亦是双目微睁,仿佛这才发现杨八娘的存在似的:“那是妾的小堂妹。唉,世父怎么没有派人来与妾提一声呢?若是早知他有意送八娘入宫,妾便亲自着人去接她了。”
“如今亦是不迟。弘农郡公想得也很周到,送来了一位好妹妹与你作伴。”袁淑妃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将杨八娘唤到跟前。
杨八娘是顶级门阀士族嫡脉嫡女,且不说容貌各有千秋,身姿仪态比之袁妩娘自然更胜一筹。她姿态优美地行完礼,目光盈盈地落在杨贤妃身上,轻启红唇唤道:“姊姊……”这一声姊姊,仿佛蕴含了无数感情在其中,足以令闻者为之怜惜万分。
杨贤妃定定地注视着她,红唇勾了起来,笑意盎然:“好八娘,日后咱们姊妹便好生作伴罢。”她也握住了杨八娘的手,然而下一刻两人便都发现,彼此的手心皆是一层冷汗。在如此炎热的夏日午后,对方的手心居然这般冰冷滑腻,令她们都不由得生出了错觉——仿佛自己握住的并不是手,而是一段冰冷的蛇身。
这一下午,杜皇后、杨贤妃与袁淑妃便挑了足足二十位美人充入后宫。因她们都是官宦女子,杜皇后并未吝啬,将她们都封为了正六品的宝林。
而其中出身最高的杨八娘,则封了正五品的才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虽然她离四妃、九嫔还十分遥远,但正四品的美人、正三品的婕妤,已是近在眼前了。
一切结束之后,杜皇后含笑看着长宁公主替她给懿旨盖上皇后之印,回想起那一张张年轻脸孔上的勃勃野心,不禁轻轻一叹:“悦娘,我病得实在有些太久了。或许,很多人都将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长宁公主在发给弘农郡公府的懿旨上按了皇后大印,抬起首,嫣然一笑:“阿娘,只要阿爷、我和婉娘一直记着你,便足够了,不是么?”在宫中即将群魔乱舞的时刻,杜皇后继续避居中宫,任杨贤妃与袁淑妃各施手段,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策。
永安公主也跟着凑热闹:“儿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记得阿娘!”
“好孩子。”杜皇后眸光微动,越发温柔了几分,“宫内的事有我在,宫外的事——你告诉玄祺,尽管施为便是。”两虎相争,岂能不伤?最好一死一重伤,或者两败俱伤再无相争之力,只能苟延残喘。其余低位嫔妃并无根基,整个太极宫便又回到她的掌控之中了。就像当年身在东宫时那般,背靠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喜爱,作为太子妃的她,何曾惧过谁来?
就在宫中来使正挨家挨户地传懿旨的时候,杨士敬特地让人接来了王子献,在书房中见了他。这位俊美的少年郎仿佛似有所感,目光中隐约带着怅然之色,却依旧清正无比。显然,他已经猜出了甚么。
杨尚书端详着他,心中不由得长长一叹:如此出众的少年郎,竟不能成为他的女婿,实在是令人扼腕。但他却并不后悔最终同意将杨八娘送入宫中。毕竟,亲生女儿获得圣宠,比起区区一位少年甲第状头自然更为重要。
“子献……”杨士敬清咳了一声,正色道,“以前也曾与你提过,老夫或许没有机会听你唤一声‘岳父’,但那声实打实的‘舅父’却是不想错过的。改日老夫便亲自去一趟蒲州裴家本家与你说亲,你意下如何?”
“……”王子献的目光黯了黯,沉默了片刻,方恢复了平常潇洒随意的模样,“晚辈也曾说过,舅父并没有‘虚实’之分。至于婚姻之事,承蒙舅父错爱,晚辈心里自然是愿意的。”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辈还须得派人回商州询问家严与家慈。”
“当然,此事还须得由你阿爷与阿娘做主。”杨士敬早便将这位少年甲第状头查了个底朝天,偶尔也会关注商州的消息,自然知道他在家中并不受宠爱。当然,“不受宠爱”在杨尚书眼中却是极好之事。这意味着这位少年对王家的感情不可能太深厚,反而会依赖与感激待他极好的杨家。
些许言语与举动便能将一位少年甲第状头拉拢在身边,比养着杜重风及他的亲眷还更划算些。杨尚书不由得笑眯了眼:“老夫亲自给你阿爷写一封信,你着人一起送回去。”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见了他的信,焉有不应之理?
“那便有劳舅父了。”果然,就像杨尚书所预料的那般,王子献绽出了充满感激的笑容。这笑容来得如此自然,如此真挚,仿佛一直等着这个好时机,表露出主人真正的所思所想。
至于笑容之后还藏着甚么,杨尚书已经顾不上细看了。因为杨家的奴仆们已经忍不住过来报喜了:“阿郎!宫中来使送来了懿旨,请阿郎出去接旨呢!咱们八娘子被封为了才人!!”
杨尚书抚须而笑,王子献立即拱手给他贺喜:“恭喜舅父!”
此时此刻,两人仿佛都已经彻底忘记,这位眼看着便炙手可热的杨才人,前些日子险些就成了新科甲第状头的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