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辞旧迎新,处处朝朝的时候,大街小巷的人似乎都喜庆了起来,有良人将归来,盼得三百六十个日起日落,盼得两年三载,合家终得团圆,自然是满心欢喜。
所谓家人团圆,无外乎父盼子,母盼子,妻子盼夫君,稚子盼双亲,所以说起来,林如烟此人并无有家人,本盼不得团圆,可是林如烟年底要回都城来的消息一传出来,竟还有不少人欢喜非常,比如姚千里母子。
连续几日的大雪,把苍穹都压的低了许多,沉沉的坠在头顶上,好像一个不留意就会掉下来,压住这一片氤氲下的繁华大都城,残柳已变枯木,若要来年再逢春,还须得眼下这风雪留些情面。
人都被风雪堵在家里了,轻易都不出门。
姚千里靠在软榻上昏昏欲睡,娃娃趴在榻沿继续碎碎念:“娘亲娘亲,你说林如烟回来会不会记得给我带边关的马驹儿回来,爹爹说边关的马跑起来跟箭一样。”
“若是他早先允了你,想是会带回来的。”
“当真?”小脸立时兴奋,随即又黯淡下来,“若是旁人还倒罢了,可是林如烟委实是不可信,他教我功夫时候自己都能将招式忘却,这马驹儿定然也是要忘却了。”
姚千里险些睡着,又被自家儿子一下子晃醒了过来,也没听清他说得是什么,便只半眯着眼,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
“那林如烟到底是几时回来,娘亲,你说林如烟当了将军会不会再不愿同我玩耍,若是如此,可如何是好,我与旁人切磋总没有人是我对手……”
才丁点大的小东西,怎么就没有人是他对手了,别人不说,陆习润单手就能将他从左相府给扔到右相府去,只不过是都碍着他“陆小少爷”的身份没人敢动他,只有林如烟那个脑子缺线的才会不管天王老子照打不误罢了。
一旁的四儿终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少爷怒了,瞪了四儿一眼,似要训斥,可转头又看了看明显已经睡了过去的姚千里,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凶了四儿一下,撇了撇嘴,想要从榻上下来。
可是他这一动,碰到了姚千里,姚千里立马就又醒了,下意识将娃娃搂紧到怀里,半晌后方又睁开了眼,迷迷瞪瞪的看了眼娃娃,“外头雪下得这么大,这是又要往哪里去?”
“娘亲且歇着,爹爹也快回了,我要出去迎。”
姚千里稍稍滞了一滞,娃娃跟陆离的感情很好,好得几乎就跟亲父子一样,好得有时候连她都嫉妒。
可是姚千里却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不好,原本她是想着只要娃娃在自己身边,无论怎么样都好,哪怕整个陆家都不待见他们母子,哪怕陆离也待他们冷淡疏离,她都认了,可是偏偏相反,陆离对他们很好,对这个并非是己出的孩儿简直宠到了极致,甚至还打破惯例,早早的就定下来,要让陆寅世袭爵位……然越是这样,姚千里心里头的芥蒂便越发的出挑——就算陆寅贯了陆姓,他到底也不是陆离的亲生儿子。
有一回她跟陆离一道去定王府上吃酒,是陆临封又诞下了一子,虽然陆离嘴上没说,可是姚千里还是能看得出来,陆离看着那肉肉的小娃娃的时候眼睛里是有钦羡的,陆离这样的一个人,本该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的,何至于去因为这个露出那样渴望的神情来……
后来陆临封笑着说陆离:“你看你,连抱个孩儿都不会,到底是没做过爹,等做了爹自然就会了。”
当时连她都觉得没有立足之地,甚至都不敢去看陆离的表情。
所以陆寅不是陆离的亲生儿子,陆离心里肯定也是介意的……
姚千里拿手试了试娃娃的手,试着一双小手的确是暖暖的才又放开,“你莫要总闹你爹爹,安生些。”
娃娃连连点头,“爹爹也让孩儿莫要总闹娘亲,孩儿都记下了。”
正说着话,门打外头被推开,轻轻的吱呀了一声,显然是有人刻意放缓了动作。
陆离一抬头就看到三个人六只眼睛正齐刷刷的盯着自己,脚下微顿,“醒着呢?我原以为你在睡着。”
话是对着姚千里说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坏话,姚千里便轻轻应了一声。
娃娃三两下蹦到陆离跟前,“爹爹,爹爹昨儿个说的那本《言策论》我从三伯那里找来了,待孩儿取来拿与爹爹看!”
说罢又风风火火的推门跑了出去,倒也还记得他娘怕冷,又回身将门掩上。
陆离瞥了眼四儿,“你跟去照看着,慢着些,不急,若小少爷要戏耍便也随他,只莫让小少爷吹多了寒风,风雪大。”
此话一下,便是让四儿去拖着娃娃,陆小少爷一时半会儿的是到不了这屋子了。
四儿应诺退下,眉宇间却凄苦,拖住那个小少爷哪是易事,机灵的全然不像个三岁的娃娃。
陆离近前到榻边上坐下,“你近来气色越发不好,不若还是让言先生过来看看?”
“无非就还是开些滋补的方子,这冰天雪地的,何苦又让人跑一趟。”
陆离不说话,执起姚千里的一只手来,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哎,你总与我置气,我却时时不知道你气的是什么。”
“你的身子你自己也知道,原是不能郁结太重,好不容易才将养了过来。”
“我总想着要待你好些,想要多顺着你,可却还是让你不喜……”
姚千里原本是要将手抽出来的,可是却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动作,呆呆的看着陆离,似乎沉到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若你来告诉我,你怎样才能欢喜些?”
陆离说着话手上突然一紧,捏得姚千里手上一痛,轻呼一声,转眼回神,不明所以的模样。
陆离却又松了手,依旧如先前那般一下一下的轻轻抚摸,从手背到掌心,直弄得姚千里的心里都乱了起来,砰砰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得到。
“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第一回相见是在哪里?”
姚千里直觉的不能答话,她明显的能感觉到陆离今天有些不一样,眼神看起来虽然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是她依旧能察觉得出有股尖锐的气息直扑面而来,就好像,陆离是想要将什么原本平平静静的东西,硬生生的划破开来……
可是陆离就那么直直的盯着她,盯得她脑子都空了,盯得她下意识便张口回道:“记得,是在镇子上,你的马车撞了我,后又将我送到医馆。”
却轮到陆离一顿,凝眉迎着姚千里的目光看了许久,直到姚千里试图要往后退,他才又手上一紧,将姚千里拉了回来,面上也是一松,释然笑道:“是,就是那回。”
“后来你跟我回到都城,住在将军府的时候你处处防着我,待我也客气有礼,虽说算不得热情,却也不曾当面给我颜色。”
姚千里一窒,“将军是嫌我如今脾气大了?”
陆离轻笑,“夫人以为呢?”
姚千里莫名的开始慌乱,面上却依旧强装着,淡淡道:“我哪里知道将军的心思。”
陆离近前,“你是当真不知?”
脸上不由发热,“委实不知。”
“那夫人可曾觉出夫人待我已全不若从前?”
姚千里干脆不再看他,“不曾。”
炉子里的火烧得噼啪作响,因着姚千里畏寒,陆离便让人多起了炉火,那噼啪声便就此起彼伏的,不时的在打破屋里的静默。
陆离忽然轻轻一笑,“我原只道你嘴上不饶人,原来竟还是个口是心非的性子。”
姚千里的脸腾地一烧,“我几时口是心非,我分明句句真心!”
“当真是句句真心?”
姚千里一愣,竟然噎住没能反驳。
“你看,你分明是看不到自己的真心,对于这个陆家,对于我,你如今不是全然不在意,我虽不知道有多少,但你在意我,是与不是?”
姚千里似乎是被刺激到了,倏地甩开陆离,“你这人真是好生不害臊,自说自话不说,还赖旁人。”
“真真是欲加之辞!”
只是嘴上说得厉害,眼睛却不敢去看陆离,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却浑然不知。
果真又急眼了,陆离心道这反应果然是与所料不差半点,今日本想将话都说开,可姚千里显然是不想,也不敢将她逼得太急,陆离便连忙将人揽到怀里来安抚,“是是,是我欲加之辞,你不曾在意。”
不知为何,这话姚千里听得心里头却不大舒服,可是陆离这话明明是顺着她说的,她也不好再说不是,便就皱着眉头郁结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被姚千里这么温顺的靠在怀里,陆离心里头不可预料的就是一软,屋子里暖得看不清被面上的花样,却能听得到怀里人心跳的声音,分明已经乱了节奏。
陆离微微一叹,用侧脸去蹭了蹭姚千里的耳廓,“夫人。”
“嗯?”就这么会子工夫,姚千里竟然又开始昏昏欲睡。
“今年除夕,你与我一同去吃年夜饭,一同守岁可好?”
姚千里脑子里一懵,霎时清醒。
陆家是有这样一个规矩的,除夕这夜里,只要是陆家的主子,都要在一起吃年夜饭,而后饭罢人不散,一家人再围在一起守岁,直到过了子时,方可各自回房。
其实陆家几个兄弟因为个性迥异并不是有多亲近,尤其如今已经各自成了家,平日里又各司其职,连碰面都少了,陆文括强制的定了这么个规矩,大概也是想留住些什么。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就是吃个饭坐一坐,姚千里自然是算得陆家的主子,跟陆离一道去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是却有一处尴尬,以致姚千里这几年每年的除夕都称病推却了这合家团圆的年夜饭,连同陆寅一起,两人一回都没去过。
这尴尬的由头便是姚千里的身份——陆门姚氏在这个陆家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当初陆离娶她进门按说是迎娶侧室,可是婚宴又是行的正室的礼,后来因为这个陆家还闹了一次不愉快,也是为的吃饭的时候姚千里该往何处的事情,是该与陆离一同入席,还是该如妾一旁站着。
虽说最后是陆离护着她让她以正妻的身份入了席,可是姚千里心里却没有因此就将自己当做陆离的正室原配了,相反,反倒越是介怀,不是介怀自己是妻是妾,而是怕自己万一做错了,坏了规矩。
而偏偏这年夜饭的座位也要按照身份来,正室与夫君坐在一处,侧室与妾则要坐到下首去,主次分明。就是因为这个,姚千里怕再闹得不愉快,便一直没有跟陆离一起去吃过年夜饭。
现在陆离这样一问,姚千里自然就惊住了,只觉得自己如果真要去了,那陆家便连顿年夜饭也吃不安生了。
难得陆离心中也有些忐忑,姚千里的心有多重他是知道的,若是她自己没能放开,那他做再多也是徒劳。
“已经这么久了,夫人难道还看得不够清楚?”
姚千里看着陆离,眉宇间动摇。
“与我一同去吧,还有寅儿,我们一道去……”
“年年饭桌上都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姚千里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更何况这回说软话的还是陆离,于是乎终于招架不住,须臾,姚千里点了点头,“只盼不要因我误了事才好。”
“哪里会,定国将军夫人自来就最是贤惠。”
姚千里啐他一口,“哪里学来的这油嘴滑舌……”
面上却是笑开了。
真就是个入了情的小女子,半时是欢喜,半时又是忧,欢喜忧愁一念间,不过只为那一袭君子花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