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那块“布”,所谓的告别成了无稽之谈。娥整晚整晚的守着金鸟。大多数时候,金鸟闭着眼睛,似在沉睡。有时候,它无声无息的注视着身边渺小的人类,从星斗满天,到晨光熹微。它从来是沉默的,娥不曾听过它的鸣叫。
娥会在天亮之前赶回村子。她会偷空补个觉,打个盹。
这个时候,村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大家不用再像一窝蜂似的出去打猎。人们开始分工,做自己擅长的工作。这么一来,族长偷奸耍滑,似乎不那么的不可饶恕了。
娥已经放弃研究那块“布”。它没有布的纹理,不能逆推编织的方法。抱怨和调侃是不少的。
“这难道是□□无缝?其实你是仙女吧?金鸟仙子!”娥两只手指夹着“布”,笑吟吟的瞧着金鸟。后者睁开一只眼睛,金色的瞳孔倒映着娥的身影。然后,那眼皮像是沉重的闸门,以不可挡的气势落下了。
——懒得理你。
娥并不在意金鸟的冷淡。自言自语,她都能说上半天,何况这里还有一只通灵的大鸟。而且,说实话,她一直认为,金鸟虽然通人气,却不懂她在说什么。若非如此,她哪敢胡言乱语?
或许,金鸟的存在,类似独孤求败的大雕吧。可惜,独孤求败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有时候,娥会好奇金鸟在此停留的原因——
“你为什么不飞呢?你有着最美丽的翅膀呢。乘风揽月,扶摇万里……好想知道你在云层中穿梭的样子,一定比初升的太阳耀眼!”她声音轻柔,唯恐惊醒易碎的梦,“不过,飞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吧……”
金鸟平静的注视着她。
“你趴在这里,一动不动,不会是在孵蛋吧?”娥说着,小心翼翼的往金鸟身下瞄。当然,除了一片金灿灿,什么都没看到。
金鸟扭头梳理后背的羽毛。
有时候,娥会尝试向金鸟投喂食物——
“你吃什么呢?肉?鱼?还是野果?”娥将自己的口粮分出一份,一样样摆在金鸟面前。亏得村子里条件好了,不然她还真弄不来这些。
金鸟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完全没听见一般。
“我知道不新鲜,可也不算糟糕啊。难道你要吃竹米?不会吧,这里没有梧桐哦(1)。”娥来回打量金鸟,忽然掩唇惊呼,“难道你要吃虫子?!原来你是这样的鸟!”前世今生,娥最讨厌虫子了,腿越多越讨厌!
金鸟将脑袋埋在翅膀下面,似乎睡着了。
“这是接受还是拒绝?好歹吱一声嘛~”娥笑眯眯的说。对虫子的厌恶超过了对金鸟的爱,她到底没抓虫子来喂大鸟。
有时候,娥会试着接近金鸟,企图触摸它金灿灿的羽毛——
金鸟忽然张开翅膀,将小心翼翼靠近的人类扣在下面。
娥惊呼一声。她以为自己会被烫伤。毕竟,无论是地面情况,还是那天金鸟掀起的风,都可以证明,它的体温很高。
娥惊魂未定的坐在地上,入目尽是金光璀璨。没有可怕的高温,金鸟的温度仿若早春的阳光,温暖不灼人。她眨了眨眼睛,索性躺下,任由金色的羽毛将自己覆盖。
娥像一颗蛋似的被金鸟孵了好一会儿,爬出来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力气。
有时候,娥会试着收藏金鸟的羽毛。她找遍了山坳,一无所获。她和金鸟玩闹,试企图蹭几根毛下来。金鸟似乎不掉毛。
娥用脸蹭蹭金鸟的翅膀,闷闷地说:“算了,我有一整只呢。”
金鸟歪头看着她,纯金的眼眸,似有了然的笑意。
有时候,娥会疑惑,金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其实,你是异兽吧?那些狡诈凶狠的家伙啊……”娥托着下巴,说,“你和它们完全不同呢。这世间所有的生物,都有好坏之分哦。”
金鸟居高临下,俯视娥,尖尖的喙正对着她,瞧着颇有威慑力。
“其实,异兽食人,人类猎杀野兽,有什么不同呢?大抵生存面前,本无善恶吧。”娥叹息道。
金鸟歪歪头,那动作,像是在端详眼前的人类,如何下嘴才好。
更多时候,娥自顾自的唱歌。记不住歌词?没关系,少了束缚,才好放飞自我。她可以将记得的歌串联,记得词的就唱,不记得的,就哼调子,中文、英文,偶尔夹杂几句日语,交替变化,毫无违和感。
那一日,娥从“千年等一回”到“摘下最亮的星星”“探索最深的海域”,再到“播种太阳”,自我陶醉的,“啦”个没完。忽然,传来一声斥责:“狂妄!”
娥吃了一惊,惶然四顾。这附近,除了她和金鸟,再没旁的活物。
“谁?”她皱紧眉头,手握弓箭,目光在附近逡巡。最终,怀疑的目光落在金鸟身上。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说:“是你?你会说话?”
金鸟瞟了娥一眼,神色睥睨。
“你说谁?不,你是什么?”娥惊疑不定的说。
“播种太阳?哼!”方才的声音再次传来。娥一直盯着金鸟。她发现金鸟渐渐的喙并没有张开。她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当然知道太阳不是种出来的。难道你要和一首儿歌较真吗?”娥说,“你到底是谁?金鸟?还是别的什么?”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无知凡人。”少了几分愤怒,多了一些轻蔑。
“是啊,我就是个凡人,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无知凡人’。”娥说。她渐渐冷静下来,随口胡扯,想激对方多说两句,好让她来个炫酷的听声辨位。
又是漫长的沉默。那声音叹谓:“终不过是一愚薄凡类。”去掉了愤怒与敌意,这声音低沉,富有韵律,竟出奇的好听。
娥神色愕然。她发现,她并没有“听”见。那声音竟是直接出现在她脑海之中。词句的发音前所未闻,她却懂了。
“一口一个‘凡人’的,好吧,我知道你不是‘凡人’了。你这算什么?千里传音?”娥似真似假的抱怨。紧握弓的手微微颤抖。她本应恐惧。她的心底一片火热。
“凭虚御风,上天入海,摘星揽月,区区凡人,也敢如此奢想?”那个声音饶有兴趣的问。不同于一开始的愤怒,他竟是友善的。
“为什么不敢?”娥说,“那都是人类做得到的。我永远也看不到那天,但我知道,终有一日,人之力将创造那样的奇迹!”
“人之力?”一声轻笑,那声音说,“你叫什么名字?”
“娥。”
“哪个字?”他问。
“不过是个称呼,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娥说,“总不会是长翅膀那个。”
“呵!”他笑了一声,“常仪。”
“常仪?”随着声音,两个古怪的图形浮现在娥的脑海中,她从没见过,却出奇的懂了。她说:“你给我起的名字?那两个,是你的文字?”原来这个蛮荒的世界,也是有文字的吗?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感叹道:“你真不像个凡人。”
“然而我就是。”娥说,“你总说‘凡人’,那么,有不凡的人?神仙吗?你呢?”
“你想看见神仙的世界吗?”他问道。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世界了。”娥答道。
金鸟展翅,遮天蔽日,一片金黄。恍惚间,温暖的事物印在额心。金光中,娥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
原来,这个世界也有高冠博带,广袖翩翩,然而,那并非来自人。
这里有盘古开天,女娲造人,或许日后还有后羿射日,精卫填海。这里有仙纵横寰宇,有妖恣意妄为,那些被科学否认了存在的生灵,有着不变的容颜。这是神话的世界,绚丽,苍凉。
不周山下,女娲造人成圣。人族生来孱弱,在危机四伏的大荒生息繁衍。为了躲避强大的妖兽,人族往偏远的地方迁徙。他们大多在濒临东海的地方定居,娥的祖先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人类遗失的历史。寥寥数语,道不尽其中艰难。
女娲娘娘离开之前,曾传下修行之法。可是啊,生存尚且艰难,如何能静心修行呢?人族修真少之又少,只有大部族才能有一两个修士。娥的部落,没有那样的幸运。
肆虐的异兽就是传说中的妖怪,灵智初开,还被兽/性掌控。难以置信,造人的女娲娘娘,也是妖族。眼前的金鸟也是。不,他不是金鸟,他是金乌,最强大的妖族之一。
这个蛮荒的世界,这个绮丽的世界,这个奇迹无限的世界,唤作洪荒。
她本是后世人,误入洪荒,入目一片迷茫。她在黑暗中前行,不知身在何方,跌跌撞撞,直到头破血流。终于,她看见了一抹金光。她得到了一把钥匙,拨开迷障,看见了广阔的天空。
金乌终于开口,声音清越:“吾乃妖族太一。”
“我叫常仪,是个人类。”